《浮生六记》赏析及白话文翻译

《浮生六记》是清朝一位不出名的画家沈复(字三白)的自传体散文集,共包括《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篇文章。另外两篇《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疑似后人伪作。
沈复生于乾隆28年(公元1763年),江苏省苏州人,平生默默无闻。据说到光绪年间,有一位姓杨的先生,才偶然在地摊上发现只剩下四记的《浮生六记》手稿,并且将其付印。如果没有这一奇遇,恐怕今天就不会有人知道沈复的名字了。但是由于残缺不全的《浮生六记》,真实记录了沈复平凡而又艰难的一生,以及生活中令人难忘的片段。尤其是用深情的笔墨,描写了聪明绝顶而又非常不幸的妻子——芸娘。才使《浮生六记》永远散发出人生智慧的无穷芬芳!
沈复的《浮生六记》,是中国古代散文中一颗璀璨的明珠,然而它却被埋没百年之久。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它的光彩才第一次展现于世人眼前。林语堂、俞平伯等新文学家都极为赞誉这部作品。
林语堂曾经说过“芸,是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可爱的女人。”他当初把《浮生六记》翻译成英文,也曾说“应该叫世界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小无猜的夫妇简朴生活中,看她们追求美丽,看她们穷困潦倒,遭到不如意的折磨,受奸佞小人的欺负,同时一意追求浮生半日闲的清福……”
本来,中国历史上伉俪夫妻恩爱传奇故事数不胜数。本人为什么会独钟《浮生六记》,并且决意选译为白话文?主要因为它对我的启发太深刻、太深远,也使我联想得更全面、更广阔。我愿意费心试译,也是为了自己深入领会和品味,进一步向他们的和谐夫妻生活学习。需要说明,沈复与妻子芸娘并没有荣华富贵的生活,并没有挥霍无度的享受,并没有沉湎欢娱的闲情,并没有风流浪漫的传奇。但是,我最欣赏、最钦佩、最注目的是他们的:
一、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坦诚直爽,体恤关爱的夫妻真情。
二、勤俭淳朴,善处忧患;布衣菜食,可乐终身的简朴生活。
三、淡薄名利,与世无争;恬淡自适,知足常乐的旷达胸怀。
四、逆境逢生,善解人意;无私奉献,乐于助人的优良品德。
至于沈复为了维护封建礼教,无力反抗的自愧自责表现。以及芸娘一片“情痴、情笃”的驯良作风,屈从于“三从四德”的懦弱性格。这些都是不可取的,也是不值得赞誉的。但是也要考虑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封建习俗环境的局限。要用辨证的观点来看待,不能仅以当今政治眼光或时尚观点来评价要求它。
总之,《浮生六记》前三篇《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记录了沈复与妻子芸娘的恩爱生活,所以我决心当作乐趣选译出来。至于后三篇《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既没有芸娘做陪衬,也疑似后人伪作。所以我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多去过目。
不管《浮生六记》记什么,我都不在乎。而使我印象最深、最难忘的,我把它归纳起来叫作“记苦”!仔细琢磨品味:
一个“苦”字背后包含了无限的乐!
一篇古代散文里面寄寓了无数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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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简介】
沈复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卒年不详。字三白,号梅逸。清朝长洲(现在江苏苏州)人。幕僚兼商人。撰有散文著作《浮生六记》。原书六卷,现存四卷,即《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佚《中山记历》、《养生记道》。书中记叙作者家居生活、浪游见闻以及坎坷遭遇等。文笔平易,描写人情世态真切动人,对山水园林、饮食起居均有独到的评述。旧时流传较广。

根据俞平伯先生的《浮生六记》年表,以白话文重新搜集整理如下:
清乾隆28年(1763年),1月陈芸出生,11月22日沈复出生。
清乾隆31年(1766年),陈芸父亲陈心馀死,陈芸、沈复4岁。
清乾隆40年(1775年),7月16日,陈芸、沈复订婚,年13岁。
清乾隆42年(1777年),沈复随父亲稼夫在浙江绍兴,从赵传为师,始游吼山,为游览之始。陈芸、沈复年15岁。
清乾隆43年(1778年),沈复从赵传到杭州,初游西湖,陈芸、沈复年16岁。
清乾隆45年(1780年),1月22日,陈芸、沈复结婚,年18岁。沈复再赴杭州,从赵传受业。隔三月返回苏州。6月夫妇迁居“我取”轩中。七夕同拜天孙。7月15日,同时生病后两旬而愈。中秋夕,偕游沧浪亭,是年乾隆皇帝南巡。
清乾隆46年(1781年),秋8月,沈复父亲发疟疾病重,陈芸也患大病。冬月,沈复跟随蒋襄习幕于奉贤,初识顾金鉴。年19岁。
清乾隆47年(1782年),九九重阳节,沈复随顾金鉴寻将来偕隐地,至寒山登高。
清乾隆48年(1783年),春天,从蒋襄初到扬州,备览园林胜地,21岁。顾金鉴死,年22岁。(注:《卷四》,顾金鉴长沈复一岁,22岁卒,故当死于是年。)
清乾隆49年(1784年),春天,乾隆皇帝南巡。沈复随父亲在吴江接驾。陈芸、沈复22岁。夏秋之交,沈复随父亲游幕海宁,到嘉兴和海宁。(注:《卷四》,曾经在海宁陈氏安澜园桂花楼赴宴,故知其去当此时。)
清乾隆50年(1785年),陈芸、沈复23岁。沈复随父在海宁。陈芸得罪其舅舅。
清乾隆52年(1787年),陈芸、沈复25岁。沈复应募于徽州绩溪,由杭州溯钱塘江而上。陈芸初生女儿,名“青君”。
清乾隆53年(1788年),沈复从徽州绩溪返回苏州,改业为酒贾。年26岁。
清乾隆54年(1789年),沈复27岁,因台湾林爽文之乱,贩酒亏本,仍游幕于江北。陈芸生儿子“逢森”。
清乾隆55年(1790年),沈复28岁,随父在扬州。因其父亲纳姚氏之女缘故,陈芸开始得罪于婆婆。
清乾隆56年(1791年),沈复29岁,在江北。是否与父亲在扬州,则不得知。
清乾隆57年(1792年),沈复30岁,住真州,后因父亲患病赴扬州,也病于此。其父亲因事迁怒驱逐陈芸。夫妇遂同居于鲁璋之萧爽楼,以书画刺绣为生。
清乾隆58年(1793年),陈芸、沈复31岁,菜花黄时,偕客游南园。夏6月18日夫妇偕游吴江,夜泊于万年桥下。冬10月10日,沈复跟徐绣峰经商于粤,溯大江入江西。11月22日,沈复的生日,抵达南安。12月15日抵达广州,住靖海门内度岁。
清乾隆59年(1794年),沈复32岁,正月在扬州帮船上冶游,前后约四个月,费百余金。夏5月,由原路赶回,7月到苏州。其父亲到萧爽楼招陈芸返回家中。
清乾隆60年(1795年),沈复33岁,住在青浦。中秋日,夫妇随母亲游虎丘。陈芸始遇“憨园女”,18日二人结为姊妹。
清嘉庆元年(1796年),沈复年34岁,仍住在青浦。“憨园女”被有力者夺去,陈芸旧病复发。(注:《卷三》“自识憨园,年余未发”,而推测。)
清嘉庆2-4年(1797-1799年),沈复35-37岁。居家闲赋,与程墨安开设书画铺。
清嘉庆5年(1800年),陈芸、沈复38岁,仍闲居,8月17日,与客游无隐禅院,归来后作《无隐图》一幅。陈芸用10天尽力绣《心经》一部,而病加重。12月,家庭结构变化,26日五更天,夫妇往无锡东高山,住华大成家,在此度岁。
清嘉庆6年(1801年),陈芸、沈复39岁。正月24日,女儿“青君”到王氏家为养媳。儿子“逢森”入市场学贸易。正月17日,沈复到江阴,20日又去靖江索债。遇风雪,甚狼狈。25日返回无锡,2月到上海,归途中顺便游虞山剑门,登山巅。后去扬州,为贡局司事,代理笔墨。
清嘉庆7年(1802年),陈芸、沈复40岁。沈复在扬州,8月接到芸书信,说要来扬州。在扬州先春门外,租赁临河屋子两间。冬10月,陈芸带婢女“阿双”到扬州。12月,沈复被司事裁员。
清嘉庆8年(1803年),陈芸、沈复年41岁,芸于春天2月,发血疾。沈复又到靖江借贷。婢女“阿双”席卷逃跑。3月30日,陈芸死于扬州。厝棺材于扬州西门外金桂山。沈复以卖画度日。秋9月,代幕于江都县,在张禹门家度岁。
清嘉庆9年(1804年),沈复42岁。春三月,其父亲稼夫死亡,沈复奔丧返苏州,夏天,移居禅寺大悲阁。秋7月,赴崇明岛。归来后去东海永泰沙,10月回来。
清嘉庆10年(1805年),沈复43岁。春正月与夏氏家人游灵岩、邓尉。为夏介石画《幞山风木图》12册。9月9日随石韫玉溯江西上,住湖北荆州刘氏废院度日。
清嘉庆11年(1806年),春二月,由荆州到樊城,登陆后拐弯去潼关。沈复44岁。夏四月,儿子“逢森”死亡,卒年18岁。冬10月,随石韫玉眷属赴济南。石韫玉赠送其一小妾。第三卷《坎坷记愁》到此结束。
清嘉庆12年(1807年),沈复45岁。春二月,住在莱阳。秋天随石韫玉到北京。第四卷《浪游记快》到此结束。
清嘉庆13年(1808年),沈复46岁,作《浮生六记》第四卷。

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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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卷一 闺房记乐 沈复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天。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徐,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劳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莹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劳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调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跟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口:“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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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浮生六记》卷一 闺房记乐
我生于乾隆癸壬(1763年)未冬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值太平盛世,而且生在衣冠世家,居住于苏州沧浪亭畔。苍天对我的厚爱真可谓应有尽至啊!苏东坡曾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对自己的经历如果不记之以笔墨,未免有辜负于苍天的厚恩。如今,思考《关雎》是描写青年男女互相倾恋之诗篇,而且冠《诗经》三百篇之首,所以特意将本人夫妻生活的“闺房记乐”列于首卷,其余篇目则以次递及下去。所惭愧的是自己少年失学,稍有学识而无深知,以下描写不过是纪录一些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究文法修辞,则要借助明亮于污垢的镜子了。
我幼年婚聘江苏南通金沙场的于氏女,可惜她八岁便夭折。后来娶陈氏为妻,名芸,字淑珍,即舅氏心余先生女也。她生来超颖聪慧,学话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她四岁时父亲谢世,母亲金氏,弟弟名克昌。她家里贫穷,四壁空立无所有。陈芸长大后,尤其熟娴纺织、刺绣、缝纫等女红,三口人也依靠她的纤纤十指勤劳供给衣食。后来弟弟克昌从师学习,也凭她的收入付出从学酬金。
有一天,芸在书筐内找到一本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挨个字的认起来,开始识字。在刺绣闲暇时渐渐能通篇吟咏,我对她的“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句子尤有印象。我十三岁时跟母亲回姥姥家,由于与芸两小无闲猜,所以得以看到她的作品。虽然赞叹她才思隽秀,却也恐怕她福泽不深。然而我的心思却专注于她身上,时刻不能放下。因此我告诉母亲说:“若是为儿选择媳妇,非淑姐芸不娶!”母亲也喜欢芸的柔和,即摘下金戒指交给她作为缔结婚姻之约。这时候正是乾隆乙未(1775年,12岁)七月十六日。
当年冬天,正值堂姐出嫁,我又随母亲同往。由于芸与我同龄,而且大我十个月,自幼都姐弟相称,所以我仍叫她淑姐。当时满屋的客人都是鲜艳服装,惟独淑姐芸全身穿着朴素淡雅,仅穿了一双新鞋而已。看她刺绣制作精巧,询问后得知是自己所做,始知道她的慧心不仅仅在笔墨上。但见她体型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有皓齿微露,看来也不象是个佳丽相貌。但是一种缠绵娇柔之态,实在令人爱恋之意难以消融。我向她索要诗稿观看,发现有的仅有一联,有的或只有三四句,多数未完成全篇。我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着说:“只缘没有老师指导,愿得到知己能当老师者,为我敲打才成呢!”我便戏弄她,在诗签上题词曰:“锦囊佳句”。殊不知,她的夭寿短命之机已经潜伏了啊!(典故注:唐代诗人李贺外出,必背一锦囊,途中想到佳句即记下投入囊中。李贺年仅27岁而卒。“锦囊佳句”暗合李贺短寿事,故说“天寿之机已伏矣)。
当夜我送亲戚出城外,返回时已是更漏三声了,饥肠辘辘急于找东西吃。女婢女仆拿出枣脯让我吃,我嫌它太甜不吃。芸则暗中牵着我的衣袖,让我跟随走进她的卧室内。进去一看,里面竟藏有热粥和和小菜呢!我高兴地举起了筷子准备吃,忽然,听到芸的堂哥玉衡在外边大声叫着:“淑妹芸快来!” 芸急忙关闭房门说:“我已经很疲惫了,要卧床睡觉啦!” 堂哥玉衡连忙挤身而入,看见我在吃粥,便斜着眼笑着说:“呵,刚才我来索要粥饭,你却说吃完了,原来是藏了粥菜,专门来招待女婿呀!” 芸非常害羞,红着脸躲避开了。一瞬间,屋里上下老少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赌气,不肯屈居人下,拉着老仆的手回去了。
自从吃粥的事被嘲笑后,我再次过去时,芸都要躲避藏匿起来,我知道她是怕惹人笑话啊!到乾隆庚子(1780年,17岁)正月廿二日洞房花烛之夜,我看她瘦怯身材依然如旧,红盖头已经揭去,我俩四目相视,嫣然一笑。喝过合卺酒之后,我俩并肩而坐,共进喜宴。这时我偷偷地在桌子下握着她的手腕,只觉得她手指温暖尖细,皮肤润滑而细腻,顿时心里不禁怦怦跳动起来。我让她吃东西,适逢斋期已经数年了。暗中计算吃斋之初,正是我出痘时,因此我笑着对她说:“如今我皮肤光洁,并无忧虑,淑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吧?”芸微笑着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廿四日是我姊出嫁的日子,廿三日是国忌(皇室忌日)不能奏乐欢娱,因此选廿二日为我姊结婚而宴请客人。芸则出堂陪宴,我便在洞房内与伴娘对酌猜拳喝酒,直到大醉卧倒床上睡着了。等到醒过来时,芸还身着晓装未回来呢!当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上灯后才开始奏乐欢庆。廿四日子夜,我作为新舅陪送新娘到婆家,下半夜近丑时才回来,房内已灯残人静。我悄悄走进卧室内,见伴娘正在床下打盹。芸已经卸妆尚未卧床。高高的银烛下,她正低垂粉颈,不知在看什么书而如此出神呢!因此我抚摩着她的肩膀说:“连日来辛苦了,为何还如此孜孜不倦呀?” 芸急忙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想睡觉呢,可是打开书橱得才到此书《西厢记》,不知不觉读得倒忘了疲倦了。这本书的名气听起来很熟,但是今天才看到此书,觉得真不愧为才子之名,不过书里描写和形容的未免太尖薄些了呢!”我对她笑着说:“惟独因其为才子,笔墨描写才能尖薄哩。”这时候,伴娘还圈卧在旁边,因此叫她关闭门户先回去了。我才与芸调笑起来,恍惚间如同密友重逢。伸手去戏探她的胸怀,觉得她心头也在怦怦跳动。因此我俯在她耳边问:“淑姐为什么也心跳剧烈,如此激动呢?” 芸只是转过眼来微笑着,并不说话。此时我便觉得一缕情丝飘摇融入魂魄,搀着她进入芙蓉帐内。却不知,此刻东方已白,天已放亮了。
芸作为新媳妇,起初比较缄默,整天不见忿怒之容,与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对公公婆婆上辈尊敬,对下辈和睦相处,井井然没有一点闪失差错。每天晨曦刚照在窗户上,便急忙穿衣起来,仿佛有人在急忙叫她似的。我笑着说:“如今不是当初‘吃藏粥’时可比了,为什么还怕人嘲笑呢?” 芸说:“当初煮粥藏起来招待郎君,已经传为笑料话柄了。如今不是怕嘲笑,唯恐公公婆婆说新娘懒惰呢!”我虽然留恋她睡卧在旁,却也有感于她的品德高尚,感到她做的正确,因此也随她早点起来了。自此,我们恩爱相处,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爱恋之意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形容啊!
然而欢娱时光过得真快,转眼新婚已经满月了。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浙江会稽官府,专门派人来迎接我,受业于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有赵先生善意逐渐诱导,我今天才能执笔写作,全靠赵先生着力栽培。我原来打算婚后跟随去父亲馆里,现在突然听到这消息后,心里特别怅然难受,惟恐芸会因为离别而对人垂泪。然而她却强装笑脸对我劝导勉励,并且代我整理行李,当天晚上只觉得她神色稍有差异而已。临走时她对我小声说:“出门无人护理调养,自己要多经心关照啊!”
等到登上小船解开缆绳,此时正值桃李争妍,春光无限,而我却恍惚如同林鸟失群孤飞,感到天地颜色变得异常起来。到了杭州后,父亲渡江而去。我在外地居住了三个月,觉得如同十年之隔。芸时有来信,必两问一答,多半为勉励之辞,其余都是客套话,我心里怏怏不乐。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念,使我梦魂颠倒。赵先生知道实情后,立即写信给我父亲,出十道题遣我暂先回家去,当时我兴奋得如同守卫边疆的壮丁得到赦放一样。可惜登上小船的返途中,反觉得一刻钟慢得有如一年长的时间。
回到家中,我去母亲处问安完毕,立即进入自己的房间,芸马上起来相迎,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片言寸语。两人的魂魄已飘飘然化成烟雾,始觉得耳中忽然一响,不知道还有此身了。当时正是六月,室内炎热如蒸笼。幸好沧浪亭爱莲居西边隔壁,板桥内有一亭轩面临水流,名曰“我取”,取《孟子》语“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思说水清则洗冠带,水浊则洗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树荫浓厚覆盖着窗户,连人的脸面都映上绿色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就是我父亲垂帘宴客之处。因此,我即禀告母亲,携带芸来此地消夏。并且因为暑天,让她放下刺绣活计,终日伴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芸不善于喝酒,勉强可喝三杯,我即教她猜谜语、猜酒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文字,尊崇哪一家为好?”
我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灵快;西汉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取其渊博;韩愈取其浑厚博大;柳宗元取其雄健超脱;欧阳修取其不受拘谨;宋代三苏取其语言流畅;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对策文、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议论篇,可以吸取和凭借的不可能全部列举,关键靠各人的慧心去领会了。”
芸说:“古文全在识高志雄,我们女子学习起来恐怕难以入门。唯有诗歌这一门,妾稍有些领悟呢!”
我说:“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而诗的宗匠必然推出李白、杜甫为主,你喜欢崇拜哪个呢?”
芸议论说:“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习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说:“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大多崇拜他。而你惟独喜欢李白,这是为什么呢?”
芸说:“论格律严谨、词旨老练,的确为杜甫独揽,但是李白的诗宛如《山海经》里‘姑射仙子’那样的浪漫风格,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并非杜甫亚于李白,只不过是妾私心崇拜杜甫浅,爱李白深哩!”(典故:姑射之山,有仙人居也,肌肤若冰霜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我笑着说:“当初始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李白)的知己呢!”
芸说:“妾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白居易)时感于怀,未尝放得下。”我问:“怎么说呢?”芸说:“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着说:“这也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启蒙老师,我恰好字是‘三白’,也是你的女婿,你与‘白’字何其有缘分哟?”
芸笑着说:“‘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别)字连篇呢!”(吴语别字读白)我们便互相大笑起来。我说:“你既然知道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可弃可取之处吧?”芸说:“《楚辞》为赋之祖先,妾学习浅薄,不能理解。就汉、晋代人来说,调高语炼者,似觉得司马相如最好。”我戏笑着说:“当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给司马相如,或许不在琴,而在于赋上了?”我们又大笑方休。
我的性格直爽,行为散漫而不受拘束。芸则象腐儒,拘束多礼。我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连声道“得罪了”;或是为她递送手巾和扇子,她非要站起来接受。我开始讨厌她了,说:“你是要用礼节来束缚我啦?俗话说‘礼多必诈’呀!(诈,虚假)”
芸红着脸反问:“对你恭敬而且有礼,为什么反说我虚假?”
我说:“恭敬关键在心,不在做表面文章。”
芸说:“最亲莫如父母,难道对他们也可以内敬在心,而外表则狂荡放肆了?”我心里有愧,说:“我前面说的话都是开玩笑呢!”芸严肃说:“世间夫妻俩反目争吵,多数是由于玩笑话引起的,以后不准你随便冤枉妾,让我郁闷而死!”我便将她搂在怀里抚慰起来,她才开颜露出笑容。从此,“岂敢”“得罪”竟成我们说话的助词了。
我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共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而感情越深、越亲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路邂逅,必握手问“何处去?”我们相爱得太密切,好象总怕旁人看见一样。实际上当初同行并肩还特别避人,久了则不以为然了。芸或与人座谈,见我到来,必起立挪身子让位,我则紧挨着她坐下来,彼此全不在乎其所以然了。从开始的有所羞愧,继而变为不期然而然。唯独怪老年夫妇们看了视如仇人,不明白我们是什么意思,或说:“不是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他们的话是不是确实呢?
当年七夕,芸摆设了香炉瓜果,同我在“我取”轩亭内拜织女星。我篆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妻”两枚印章,我拿朱文阳字,芸拿白文阴字,作为以后往来书信所用。当夜月色明亮,俯视水中,波光如练。二人轻摇着小扇,并排坐在临水窗口。仰头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说:“宇宙之大,天下同此月亮,不知今日世间,也有象我们二人这样情浓意兴的呀!”我说:“纳凉赏月的到处都有,如品论云霞,或求之于深幽闺房,慧心默证者固然也不少。若是夫妻共同观赏,所品论者恐怕不在云霞呢!”不久,烛烬月落,我们撤果回去睡觉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准备了小酒菜,打算邀月共饮。夜间,忽然阴云弥漫昏暗,芸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妾能与郎君白头偕老,月轮应当出来相伴才是啊!”此刻我也觉得没有兴趣意味了。这时,只见隔岸萤火忽闪明灭千万点,穿梭于柳堤水蓼小洲之间。我便与芸对联句以消除胸中郁闷。对完了两韵之后,越联想越放纵,竟然想得离奇玄妙随口乱说起来。芸听了已经大笑得涕泪交加,倒在我的怀里不能成声了。这时,我忽然觉得她鬓角茉莉花味扑鼻,因此我拍着她的背解释说:“想古人以茉莉花形色比做珍珠,所以可插在头发上妆锦压鬓,岂不知此花必须沾染油头粉面之气,其香味更可爱,连所供的佛手果香味也要退避三舍了!”芸即止住笑说:“佛手果乃香中君子,香不香只在人有意无意之间;茉莉花只是香中小人,因此必须借人之势才能挥发,其香味也象搂肩搭背的献媚之笑呢!”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
芸说:“我是笑君子(佛手果),而爱小人(茉莉花)呀!”
正说话间,更漏已三声了。渐渐看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出现了。我俩非常高兴,倚窗对酌小饮。酒还没喝三杯,忽然听见桥下边哄然一声响,好象有人落水。而到窗边仔细一看,水面却平静如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见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忙奔跑声。我知道,沧浪亭畔本来就有淹死鬼的传说,担心芸会胆怯害怕,所以并没敢立即说给她听。芸问:“噫,这声音为何而来呢?”说完便毛骨悚然而颤栗。我们急忙关闭门窗,带酒回归屋内。此刻室内一盏灯火小如豆,罗帐低垂着。见此景,如杯弓蛇影,吓得我们惊神未定,立即剔灯入帐了。芸这时已经发高烧,我也跟着发热了,因此昏沉迷糊了两旬。真可谓乐极生灾,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啊!
中秋节,我病初愈。由于芸做了半年新娘,没有一次去过沧浪亭,所以准备让她去一次。则叫老女仆先在沧浪亭守候,不准闲人进去。晚上,带着芸和我小妹,叫一个女仆和丫鬟搀着走去。由女仆为前导,过了石桥进了门,转弯途经曲径小路而入。里面叠石假山成林,树丛花木葱绿。亭子在土山顶上,顺台阶到达亭中央,向四周举目可以看数里远,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名叫“近山林”,是地方长官们集聚宴席之地。这时正好书院还没开门,我们带一毯子铺在亭中央,大家席地而围坐一起,叫看守者烹茶倒水。一会,一轮明月升上树梢,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月光映河,胸怀中一切思虑忧闷都爽然释放了。芸说:“今日之游,非常高兴啊!假如坐在小船上往来于亭下,不是更快乐么?”这时已经上灯,回忆起七月十五日夜受到惊吓的事,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便扶她下亭回去了。按照吴地风俗,妇女在当夜不管大家小户都可结队而行,叫作“走月亮”。而沧浪亭边幽雅清旷,却没有一人去玩。
我父亲喜欢认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其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要好。王二姑憨直善于饮酒,俞六姑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集聚在一起,必定要把我赶到卧室外去过夜,而她们三人则同床而睡,这些都是俞六姑出的馊主意。因此我对她戏笑着说:“好呵,等到小妹俞六姑出嫁后,我也一定要邀请妹夫来,同榻一住就是十天!” 俞六姑笑说:“那么,我也来这里住,与芸嫂子同榻不是更好吗?”芸与王二姑听了都微笑起来。
当时,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我们只好迁居于饮马桥仓米巷。这里房屋虽然宽敞,却比不上沧浪亭的幽雅。后来,为我母亲祝寿而演戏,芸以为奇观而欣赏。我父亲本来并无忌讳,点了《惨别》等戏,优伶角色表演得十分精彩,让人看了动情。此刻我偷偷向窗帘外看,忽然发现芸站起来走进房,良久不出来。我急忙进去探望她,王二姑和俞六姑也相继跟了进来,只见芸支着胳膊独坐在梳妆镜边。我问:“有什么不愉快哪?”芸答:“看戏可以陶情,今日看戏却令人伤心断肠呀!” 王二姑、俞六姑都在笑她,我说:“莫怪她,她是善于动情的人啊!” 俞六姑问:“嫂嫂将整天独坐在这里么?”芸说:“等有可看的再去吧!” 王二姑听了先出去,让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去看戏,她才开颜称快。
我堂伯父早年而亡,无后代,我父亲让我给他当后嗣。他的墓地葬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地旁,每年清明节,我必带芸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那地方有“戈园”名胜,因此请求同去。到了以后,芸见地面的小乱石上有苔藓纹理,斑驳好看,便指着石头说:“拿它来堆叠盆景假山,比宣州白石更古怪别致。”我说:“如果真要找到这种石头,恐怕很难得到多少。” 王二姑说:“嫂嫂果然喜爱这东西,让我来为你拾吧!”说着即向守坟者要一个麻袋,弯着腰捡起来。每捡一块,我说“可以”便收起来,我说“不要”则丢下了。不久,王二姑累得粉汗淋漓,提着麻袋回来说:“不行了,再拾可没有力气了。”
芸一边捡一边对她戏笑说:“我听说山上果子收获时,必须借助猴子的力气,今日果然也如此呢!” 王二姑听了气愤地弯曲着十指,呵着气对她要作挠痒胳肢的动作。我马上过去阻拦她,并责怪芸说:“人家劳累,你安逸,而且故意说这种俏皮话,难怪王妹妹对你发怒动气呢!”
回来的路上游览了戈园,园内翠绿娇红,百花争艳竞媚。王二姑本来憨直,看见花朵便折。芸斥责说:“既无花瓶可插,又不戴头上,折多了又有什么用?” 王二姑说:“花儿又不知道痛痒,多折了有什么害处?”我则对她戏笑说:“将来惩罚你嫁一个麻子脸、多胡须的郎君女婿,好为花儿泄愤出气!” 王二姑则急忙对我怒目以对,抛花于地上,用金莲小脚拨入水池中,并说道:“你为何这么狠心地欺辱我哪?”芸连忙笑着帮忙调解,方才平息罢休。
芸起初比较缄默,光喜欢听我议论。我则常诱发和调动她说话,好象用纤草逗弄蟋蟀一样,渐渐地能发表议论了。她每天吃饭必须用茶水泡,而且用茶水泡“芥卤腐乳”,吴语俗称为臭豆腐乳,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是我一辈子最讨厌的,因此戏言说:“狗没有胃,而吃屎,是它不知道臭味污秽;屎壳郎滚粪球而变化蝉,是它想修高峰往上爬。那么你是狗,还是蝉呢?”芸说:“臭腐乳价格便宜,而且可下饭,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郎君家,我已由屎壳郎化为蝉了。现在特别喜欢吃这臭东西,是因为我不忘本呢!至于卤瓜味道,还是到你家里才开始尝到哩!”
我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家也算是个狗洞了?”
芸害羞而强辩说:“这粪便,人人家里都有,关键在于吃与不吃的区别。而你喜欢吃大蒜,妾我不是也强咽下去了?臭豆腐乳我不敢强逼你吃,但是卤瓜却可以捏着鼻子稍许尝点,咽下去才会知道它的味道美呢!这好比‘无盐女’相貌丑而品德美啊!”(典故:无盐女是战国时期齐国无盐地区女子钟离春,她面貌丑,40岁未出嫁。自从奏谒斥责齐宣王奢侈腐败后,齐宣王倍受感动,将她立为王后。)
我笑着说:“你这是存心要陷我作狗啦?”
芸说:“妾作狗已经久了,委屈郎君也试尝一下吧!”说完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口中。我捂着鼻子咀嚼它,似觉得清脆味美。松开鼻子再嚼一会,竟感到味道确实是不同,从此也开始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臭豆腐乳,也觉得味道鲜美。或用卤瓜捣烂拌臭豆腐乳,名叫“双鲜酱”,也感到别有口味。我说:“开始厌恶的,最终却变为喜欢,这个道理真是不可理解呀!”芸说:“有感情而且有所钟爱,虽然丑陋也不会嫌弃,就是这个道理!”
我弟弟启堂娶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孙女。她急着梳妆出嫁时,唯独缺少珍珠花首饰,芸即将自己结婚受聘礼的珍珠花,交给我母亲转送给她。奴婢丫鬟们在旁边舍不得,芸说:“凡是妇人,已经属于纯阴。珍珠是纯阴之精华,用作首饰,阳气全克尽了,有什么可珍贵的?”她对首饰并不注重,对一些破书残画反而极其珍惜。书籍残缺不全的,必搜集分类,汇编装订成册,统统叫作“断简残编”;破损的字画,必寻找旧纸张粘补成整幅,或请人补完整破损处再卷起来,叫作“弃余集赏”。在家务炊饮忙碌休闲时,终日忙些零零碎碎小事,不厌其烦。她在箱子里的破烂书卷之中,偶尔得到一片可看的纸张,也如获至宝。过去的邻居冯老太婆,每次收购破烂书卷都卖给她。
芸的癖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察言观色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眼色,无不头头是道。我曾说过:“可惜你是个女性,藏而不露,在大庭广众前不能露面。如果能化女儿身为男子,与我同访名山,搜遍名胜古迹,遨游天下,不是更为快乐吗!”芸说:“这有什么难处?等妾头发斑白时,虽然不能远游三山五岳,而附近的虎丘、灵岩山,南到杭州西湖,北到扬州平山,都可以陪伴你去游玩呢!”
我说:“恐怕等熬到头发斑白时,步履艰难已经走不动了。”
芸说:“今世不能,还可以期待来世嘛!”
我说:“下一辈子由你来当男子,我作为女人与你相从。”
芸说:“来世必须对今生的事情不会忘记,那才觉得有情趣呢!”
我说:“小时候连吃一碗粥的事现在都说不完,要是来世不忘记今生的事,那时候结婚喝完合卺酒,再细谈上辈子的隔世事情,恐怕整夜连合眼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了啊!”
芸说:“世上传说,月下老人专门司管人间婚姻大事,今生我们夫妇已由他牵合,来世姻缘也需要借助神仙帮忙,现在咱们为何不绘一幅画像来祭奠他呢?”
当时苕溪有个戚柳堤,名遵,善于画人物。我们便请他画了一幅月下老人像:老人一手挽着红绳,一手拄着仙杖,并悬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奔腾于非烟非雾之中。这真是戚氏的得意之笔呀!好朋友石琢堂也在画上题了赞语,悬挂在室内。每月逢十五日,我们夫妇必焚香礼拜祈祷。可是后来因家庭多种原因,此画竟然丢失,不知失落到谁家了。唐代李商隐诗句“他生未卜此生休”,是说来世结为夫妻的命运尚不可知,而此生的恩爱却已先休了。我们夫妻的痴情,难道果然求取到神的审查了?
迁到仓米巷之后,我为卧楼题匾额“宾香阁”,都是以芸命名而取如宾意思。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边有个厢楼通往藏书处,开窗正对着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景象。沧浪亭的景色,时刻让芸怀念。这里有个老太太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围绕她的房子都是菜园,并且编着篱笆为门。门外有个一亩地大池塘,花光树影,交错于篱笆边。这块地即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地基。房屋西边数步远处瓦砾堆成土山,登上山顶可以远眺,地旷人稀,颇有野趣。老太太偶尔说起这些事,芸都神往不已,便对我说:“自从离别沧浪亭,梦魂常常缠绕在心头,今日不得已想到这里,那是老太太的居住地吧?”
我说:“连日秋暑炎热灼人,正想得到一块清凉地方消除长昼。你若是愿意去,我先去看看她家能否可居住,然后再包起铺盖去休闲一个月,怎么样?”芸说:“恐怕堂上父母大人不许。”
我说:“我自己请示去!”过了几日,我来到了那个地方一看,屋子仅有两间,前后隔开为四个小房间,竹榻上还糊着纸张,特别有雅趣。老太太知道我的意思,欣然腾出她的卧室租赁给我们。回壁上也糊上了白纸,室内顿然明亮改观了。于是,我禀告了我母亲,带着芸搬过去住了。邻居仅有这老夫妇二人,靠浇灌园地为业。他们知道我们夫妻来此地避暑,先跑过来通殷勤,并且钓池鱼、采蔬菜为我们做饭菜,我们按照价格予以报偿,他们都不肯接受。芸便做了新鞋子予以报达,他们才感动地接受。
当时正是七月份,绿树成荫,水面来风,蝉鸣聒耳。老邻居又为我们制作了渔竿,我与芸则垂钓于树荫深处。日落时登土山顶看晚霞夕照,随意联想吟诵诗句:“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不一会,月映水池,虫声四起,我们又摆设竹榻于篱下,这时老太太告诉我们:已经酒温饭熟了!我们即在月光下对酌饮酒,微醉着吃饭。夜里沐浴完毕,穿着拖鞋,摇着芭蕉扇或坐或卧,听老邻居谈论因果报应等事。更漏敲响了三遍,便回去睡觉。浑身觉得清凉,几乎不知道是居住在城市里呢!
后来,我们又请老太太购菊花在篱笆边遍地栽种。九月菊花开了,我与芸又多居住了十天。我母亲也欣然前来观看,大家吃着螃蟹观赏菊花,玩了一整天。芸兴奋地说:“将来应当与郎君在这里建筑房屋,买下围绕房子的十亩菜园,征用老女仆种植瓜果蔬菜,以供给薪水。你绘画,我刺绣,卖钱作为诗酒之费用。布衣菜饭足可以乐其终身,不必再作远游的打算了。”我深深地理解她的话。——如今即使得到这块土地,而我的知己已经沦亡,真是不胜悲叹啊!
离我家半里路的醋库巷,有个洞庭君祠堂(典故:柳毅传书),俗称水神庙。里面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仙诞辰日,老百姓都各自在一角落里密挂同样式的玻璃灯,中间摆设宝座,旁边排列茶几和花瓶,互相插花陈设,比较胜负。白天唯有演戏,夜间则高低不等插蜡烛于花瓶间,叫作“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好像龙宫里摆夜宴;掌管人或笙箫歌唱,或煮茶清谈,参观者多的如蚂蚁集聚,屋檐下都设栏杆作为限制。我被众友邀请去插花布置,因而得到躬逢,碰上这种热闹盛事场面。
回家后我向芸赞美这地方,芸说:“可惜妾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你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也是化女为男的好方法哩!”于是我让她改发髻为长辫,添抹了蛾眉,戴上我的帽子,稍微露出两鬓角,基本上可掩饰过去了。穿我的衣服时长出一寸半,就在她腰间折叠缝起来,外边再加上马褂。芸又问:“下边小脚可怎么办?”
我说:“作坊里有蝴蝶鞋卖,大小都有,要去买也很容易,而且早晚可代拖鞋用,不是很好嘛?”芸欣然同意了
晚饭后装束完毕,芸仿效男子动作拱手阔步良久。忽然她变卦说:“妾不去了,叫人认出来既不方便,让堂上父母大人知道了也不好。”
我怂恿支持说:“庙里掌管人谁不认识我?即使认出来,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九妹夫家里,我们秘密出去,秘密回来,她怎么会知道?”芸拿镜子自照着大笑不已,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走了出去。游遍庙中,没有一个人看出芸是女子。或有人问是何人,我也以表弟相称来对付他们,并且拱手回礼而已。最后走到了一处,见有个年轻妇女和幼女坐在宝座后面,她就是杨掌管的眷属。芸忽然走过去通殷勤,身体一侧,而不知不觉地按了一下年轻妇女的肩膀。旁边的奴婢丫鬟即刻愤怒站起来骂道:“什么不是东西的狂生,这么不遵礼守法?”我正想拿出一点措词来为芸掩饰,可是她见对方态度恶劣,立即脱下帽子,翘起三寸金莲向她们展示说:“我也是女子呀!”对方相视一番,竟震惊愕然起来。她们马上转怒为欢,留下来共进茶点,并唤轿子来送我们回家去。
吴江钱师竹病故,我父亲来信让我前往吊唁。芸则私下对我说:“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妾也想与你偕伴同去,出去大开眼界。”
我说:“正在考虑独自去显得孤零,如果能与你同行固然极妙,但是向高堂父母大人却无法借口托词呢!”
芸说:“借口说我要回娘家,你先登船等待,我会随之而来。”
我说:“要是这样,归途中应该停泊于万年桥下与你待月乘凉,以弥补去年在沧浪亭的琴棋诗画风雅韵味。”
当时是六月十八日,早晨较凉快,我带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上小船等待。不久芸果然乘小轿来到,我们解开缆绳乘船离开了虎啸桥。此刻,渐渐看见湖面上风帆急,沙鸥飞,显得水天一色。芸激动地说: “这就是太湖么?今日得见天地之广阔,真是没有虚度此生啊!想天下闺中人,有的终身不能见到这种景色。”
闲话没说多少,风吹岸边柳枝,已经抵达江城了。我登上岸拜奠完毕,回来看见船中空空荡荡。急忙询问艄公,他便手指着远方说:“你没看见长桥柳荫下,正在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个人吗?”原来如此:是芸与船家女已经登上岸了。我走到了她身后,见她热得粉汗盈盈,正依靠在船家女孩身上看得出神哩!我拍着她的肩膀说:“你的罗衫都被汗水湿透了!”芸回头说:“我是害怕钱师竹的家人到船上来,所以故意暂时躲避他们。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马上戏言:“我是想来追捕逃跑的人啊!”于是我挽着她重新登上了小船,掉过船头返回到万年桥下,这时太阳还没落山。舷窗降落下来,清风徐来,轻摇纨扇,身着罗衫,剖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桥,烟笼柳暗,银月升天,渔火满江。我叫仆人与艄公到船头共同饮酒。船家女儿名叫素云,与我有杯酒之交,人也不俗气,便招呼她过来与芸同坐。
船头没有点灯火,只在月光下愉快地对酌畅饮,并且竞猜酒令。素云两眼忽闪闪,听了许久说:“猜酒令我是特别熟习,可是从来没听过你们这种酒令,我愿意接受你们的指教。”芸即打比喻开导她,可惜她还是觉得茫然听不懂。我便笑着说:“女先生暂且停罢议论,我有一句话来作比喻,即可让她听明白了。”芸说:“拿什么比喻?”我说道:“仙鹤善舞,而不能耕地;水牛善耕,而不能跳舞。动物的天性是自然造就的,女先生想反过来教导她,不是白费力气了吗?” 素云笑着捶击我的肩膀说:“你是在骂我哪!”芸急忙发出口令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违者要罚酒一大杯!” 素云酒量豪爽,她斟满了一大杯酒,一口气就喝干了。我又说:“要动手,只准摸索,不准捶打人!”芸笑着挽起素云推到我的怀抱说:“请摸索,畅怀开心吧!”我笑着说:“你不理解人哪,摸索是在有意和无意之间,拥抱着疯狂探摸,那只是田家农夫所为呢!”此时,素云鬓发上所插戴的茉莉花被酒气熏蒸,间杂着粉汗油香芳味,涌进了我的鼻子。我戏弄她说:“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厌恶!” 素云不禁握拳连连捶击着我说:“谁教你疯狂嗅闻来?”芸说:“你又违令了,该罚两大杯酒呀!” 素云急忙说道:“他又以小人来骂我了,难道我还不该来捶击他?”芸说:“他之所以叫你小人,也是有缘故的,请你先干了这两杯酒,我一定会将缘故告诉你。” 素云便连喝了两大杯。这时芸才将我们当初在沧浪亭里谈论茉莉花是小人、佛手果是君子的事情告诉了她。素云听了说:“若是这样,看来我还真是错怪他了,我该当受罚!”说完又喝了一大杯酒。芸又说:“久闻素云善于唱歌,可让我们听听你的妙音么?” 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击小碟唱起来,芸也聆听畅饮,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了,即让她坐轿子先回去。我又与素云茶话聊天片刻,然后在月光下共同散步回来。当时我寄宿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隔几日,鲁夫人误听了外边的有所传闻,便私下对芸说:“前天,我听说你女婿挟持两个妓女,夜间在万年桥下小船上戏耍,你知不知道?”芸回答说:“有的,其中一个就是我呢!”因此又将偕伴我出游的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了她。鲁夫人听了大笑起来,也轻松放心地回去了。
乾隆甲寅(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归来,有个同伴叫徐秀峰,也就是我的表妹夫。他带回一个小妾来,炫耀赞美自己的新人漂亮,也邀请芸过去看了看。过了几天,芸对徐秀峰说:“美是够美,然而琴棋诗画的韵味和文学风采不足呢!” 徐秀峰急忙问:“这么说,你的郎君纳妾,也必须选个既漂亮又有风雅韵味的女子啦?”芸说:“那当然了!”从此,芸便痴心为我物色女子,可惜年头短缺资金。
当时,浙江的名妓“温冷香”居住在吴地。她作有《咏柳絮》的四律诗,沸沸扬扬传遍吴地,许多好事者都争相和诗以对。我的朋友张闲憨本来与温冷香赏识,便带着《咏柳絮》作品来向我索要和诗。芸则认为她地位卑微,根本瞧不起她,即随便把它丢在旁边闲置着。我正有诗兴,而且技痒,便和其韵作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赞赏地击着节拍,助我吟诵。
第二年(1795年)乙卯秋八月五日,我母亲要带芸去虎丘游玩,张闲憨忽然来到我家说:“你也有虎丘之游,今日我特意邀请你作个‘探花使者’!”因此我请母亲她们先走,并约定在虎丘半塘相会。张闲憨拉着我来到温冷香的寓所,发现她已经是个徐娘半老。她有个女孩儿叫“憨园”,未满十六岁,瓜期未破。这个女孩儿亭亭玉立,真是个“一泓秋水照人寒”的俊美人。迎接款待期间,更得知她具有文墨风采,她还有个妹妹叫文园,尚属幼年。我起初并没有痴心妄想,只是贪一杯之叙,认为并不是我这个寒门子弟能应酬得了。然而既已深入其中意境和道理,心情和神色则忐忑不定了,只好强作应酬答对。为此,我私下对张闲憨问:“我是一个贫穷之士,你这是拿个尤物来耍弄我吧?” 张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日有个朋友邀请憨园女来应答我,可惜席主又叫尊客拉走了,我这是代表席主转而邀请客人,你不必烦恼和忧虑哪!”我这才放下心了。
后来我们乘船到了半塘,与母亲的船相遇了,便叫憨园女跨过去叩见我母亲。芸与憨园女相见后,如同旧相识一般高兴,并携手登山,倍览名胜景色。芸独爱千顷白云的高旷,坐下欣赏良久。返回“野芳滨”后两船并靠停泊,开怀畅饮更是高兴。等到解缆分手时,芸对我说:“你陪张闲憨在一条船上走,留下憨园女陪伴我一会可以么?”我答应了,即掉过船头回去。到了都亭桥,这才互相过船分手离开。回到家已是更鼓三响,芸说:“今日终于得以见到既俊美又有风韵味的女孩了,刚才我已约定憨园女明日来探望我,准备与她商量,为你考虑纳妾的事。”我惊慌地说:“这里不是金屋,也不能藏娇,没有许多钱是纳聘不起的!而且我是个贫寒的读书人,岂敢生此妄想哪!何况我俩正是恩爱伉俪、情深意浓的夫妻,何必另有所求?”
芸说:“是我自己喜欢她,你姑且等待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女果然来了,芸殷勤迎接款待她。宴席上猜谜、猜酒令,以猜赢了要吟诗、猜输了要饮酒为禁令。到结束时,并没有招请和搜罗话语。等到憨园女回去后,芸说:“刚才我又与她密约,十八日来此结拜为姐妹,你应该准备杀牲好好招待她。”并且又指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镯说:“到时,你要是看见这翡翠玉镯戴在她的手腕上了,事情就必然和谐,大事告成了。刚才我已经流露出那个意思,但是还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心思呢!”我只好暂且听从了。
十八日天下大雨,憨园女竟然冒雨赶来了。她与芸进入卧室内,良久才挽手出来。当时,我脸色羞涩,就是因为看见翡翠玉镯已经戴在她的手腕上了。她俩焚香结拜姐妹后,准备再继续饮酒,这时恰好憨园女要急于去石湖游玩,因此只好让她先离去。芸欣然告诉我说:“佳丽美人已经到手了,你拿什么来感谢我这个媒人啊?”
我马上询问详细情况,芸说:“我对你秘密地说吧,恐怕憨园女另有所属呢,刚才我试探她,她说没有属于别人。我曾问‘妹妹知道今天的意思吧?’她说‘承蒙夫人抬举,我这是蓬蒿依玉树了。但是我母亲对我的希望和要求极高,恐怕自己难以作主呢!但愿彼此双方对此事缓慢打算考虑吧!’当时我脱下玉镯给她戴上时说‘玉石取其坚硬,而且有团圆不断之意,妹妹试戴上它,以此作此事的前兆吧’。憨园女说‘聚合之权主要在我母亲手里呢!’由此看来,憨园女的心是已经得到了,而难为她的必然是温冷香了,以后应该再考虑在这个女人身上打主意。”
我笑着说:“你这是仿效李渔《怜香伴》的故事了?”(典故:《怜香伴》是清朝李渔的戏剧作品,剧情是石坚的妻子到尼姑庵里进香,认识了女子曹语花,接着劝说曹语花嫁给石坚为妾。几经周折曹语花终于嫁给石坚。)芸说:“当然是了!”从此就没有一天不谈论憨园女了。可是后来憨园女竟被有势力的人夺去,也不知道她的后果下场如何,芸竟以为她已经死了。

原文 《浮生六记》卷二 闲情记趣
沈复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癣,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况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菀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蓬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入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昧。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末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但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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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文 《浮生六记》卷二 闲情记趣
回忆我在幼年时,能在阳光下瞪起眼睛,明察秋毫地观看一切事物。有藐小细微的东西,必详细观察其纹理,所以时常收获物外之趣。那时,夏季夜间蚊子轰鸣如雷,我常私下把它们比作群鹤飞舞天空。由于心有所向,所以看它们果然如千万只仙鹤在眼前。昂起头来看得时间久了,脖子都僵直了。后来,我留蚊子在蚊帐内,慢慢地向它们喷烟,让它们在烟雾中飞鸣冲撞,作为白鹤腾驾于青云的景观。它们的样子果然象鹤唳云端,看了以后使人欣然称快。
在土墙凹凸处或花台杂草丛中,我常蹲下来与台阶一般高,定神仔细观看:把小草丛当作树林,把小蚂蚁当作野兽,把瓦砾突凸处当作丘陵,把凹陷处当作沟壑。神游于微观景象中,休闲自得。有一天,我看见两只小虫在草丛中相斗,看得兴趣正浓,忽然,有个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癞蛤蟆,舌头一吐而将两个小虫都吞下去了。由于我尚年幼,正在出神时不禁啊呀一声悚然惊叫起来。等神色稳定下来之后,我即将癞蛤蟆捉来,用鞭子抽打它数十次,再将它驱赶到别的院子里去。后来年龄大了,再回头思考琢磨一番,认为两个小虫相争斗,大都是因为一方贪图奸淫,而对方不服从的原因。古话说的“奸近杀”,就是说奸淫必然接近杀身之祸,难道小昆虫们也是这个道理么?
后来贪恋这种生涯乐趣,随将自己的小XX给蚯蚓所微微吸吮,结果肿得不能小便。又提了鸭子准备让它开口吸,婢女老妪们刚一松手,鸭子即扑腾着伸直脖子作吞咽状态,一时惊吓得我大哭起来。此后即传为笑料话柄了。这些事,都是幼年时闹的一些闲情逸事啊!
等到长大了,我养成了爱花之癖,喜欢修剪盆景花木。(以下记述了沈复栽培、修剪、瓶插兰花、杜鹃、菊花,点缀盆景、装饰园亭楼阁等技巧。在此从略,详见原著。)芸曾笑着说:“位置布置得虽然精巧,但是终归不是富贵人家的气象呢!”我也认为是这样的。后来我到山中扫墓时,曾捡来一些好看的有山峦纹理小石头,回来与芸商量说:“用油灰把宣州石粘起来,叠在石盆内做盆景,主要取其色泽均匀;而这种黄色山石虽然古朴,但是用油灰粘起来则显得黄白相间,而且敲凿的痕迹显露,你看怎么办为好?”
芸说:“选择顽劣的石头捣成粉末,抹在油灰粘连的痕迹处,趁着湿掺和在一起,等干了以后也许会与石头一样颜色了。”我便按她的说法,用宜兴出的长方泥盆在里面叠起一个小山峰,向左边偏斜,而突凸向右方;背面作横向纹理,好像元代画家倪瓒所描画山石的样式,峻岩凹凸,如同临江石矶之状;盆内虚留一角,用河泥种植纤小的白浮萍。石头上再种植狮子草,俗称为云松。经过几天努力,终于做成了。到了深秋,云松蔓延遍山,好像藤蔓悬挂在石壁上;花开红色,白萍也冒出水面,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同登上了蓬莱仙阁。我将它放在屋檐下,与芸共同评论品赏:这里应设置水阁,那里应设置茅亭;这里应该凿上六个字“落花流水之间”,那里可以居住;这里可以垂钓,那里可以登高远眺。胸中的丘陵、沟壑,好像都移到我家里一般了呢!有一天傍晚,两个小猫争食从屋檐上掉下来,顷刻间把盆景和盆架都砸碎了。我感叹地说:“就营造了这么点小工艺品,难道也触犯了上天造物者的禁忌了吗?”
在静室内焚香,闲中别有雅趣。芸曾试用沉香放在锅里蒸透,再放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焰半寸许慢慢烘烤,其香味幽韵而无烟。佛手果最忌讳醉酒后用鼻子去闻嗅,闻了就会烂掉;木瓜最忌讳用汗手触摸,摸了就要用水洗净。唯有香圆果没有忌讳。佛手果、木瓜供法也有讲究,这里不能用笔墨一一说清。以往经常有人将供品随手拿来闻、随手放置,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供法。
我的居室休闲,案头瓶花许多,芸说:“这样插花,能表现花在风晴雨露中各种姿态风韵,可谓精妙入神。然而画卷中也有草木与昆虫共同相处的方法,你何不仿效一下?”我说:“小昆虫徘徊不定,怎么仿效?”芸说:“我倒有个方法,恐怕始作俑而引起罪过呢!”我说:“你试说说。” 芸说:“小昆虫死了不会变色,寻找螳螂、蝴蝶之类用针刺死,拿细丝线捆着它的脖子系在花草间,再整理它的脚足,或抱在花梗上,或踏在叶上,这样宛如活生生的小虫,不是更好么?”我很高兴,按她的方法去试验了,结果来看的人无不称绝赞美。这样求之于闺中主意,如今恐怕未必再有这样会心的人了吧!
我与芸寄居在锡山华氏家中,当时华夫人叫两个女儿跟芸学习识字。这里乡居旷阔,夏日晒人,芸就教她家人做“活屏风”,方法非常绝妙:每扇屏风用长约四五寸的木梢两枝,做成矮脚长条凳子样式虚放在其中;横上宽一尺左右的四根木档,四角凿上圆洞,插上竹子编成方孔;做成的屏风高六七尺,可以移动。再用砂盆种植扁豆放在屏风下,让它攀附往上爬。如果多编几个屏风随意遮拦,就好像绿荫满窗,透风遮日,迂回曲折,随时可更换,所以叫作“活屏风”。有了这种方法,即一切藤本香草植物随地都可以拿来使用,这真是乡居的绝佳好方法啊!
我的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于画松柏和梅菊、写隶书,也能篆刻。我们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里有一年半,此楼面向东共有五间,我们住在第三间。阴晴风雨天,都可以远眺。庭院中一棵木樨树,清香撩人;有走廊、厢房,非常幽静。移居过来时带来一仆人和一老妪,并带来一个女孩。仆人能做衣服,老妪能纺织,于是靠芸刺绣、仆人做衣、老妪纺织以供给薪水。我历来好客,饮酒必行酒令。芸善于招待,不惜余力地烹煮烧炒,瓜果蔬菜和鱼虾一经她的手,便做得别有风味。朋友们知道我贫穷,他们每次都拿出买酒钱,过来整天叙谈。我又爱好整洁,地上没有灰尘,而且毫无拘束,不嫌放纵。当时有朋友杨补凡,名昌绪,善于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善于画山水;王星澜,名岩,善于画花鸟。他们非常喜欢萧爽楼的幽雅,都带上画具过来,我则跟他们学习画画。写草篆、刻印章卖钱,加上润笔费,都交给芸去备茶水酒菜,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和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山愚、华杏帆、张闲憨等位君子,如同梁上燕子一般自来自去。芸则因缺钱,而拔钗沽酒,毫不露声色,良辰美景不轻放过。——如今回忆起来,朋友们都已天各一方,风飘人散,兼之芸已经亡故,玉碎香埋,真是不堪回首啊!
萧爽楼共有四忌:一忌谈论官宦升迁,二忌谈论官府之事,三忌谈论八股文,四忌打牌抛骰赌博。有违反者必须罚酒五斤。另外有四取:一取慷慨豪爽,二取风流潇洒,三取落拓不羁,四取清静缄默。长夏空闲无事,考试对句集会;每会需八人,每人各带二百铜钱。先抓阄,得第一名的人为主考,坐在旁边监考审卷子;得第二名者作为纪录员,也就座。其余者都是被应试举子,到纪录员处拿一张纸,盖上印章。主考人出五言、七言各一句,燃香计时为限制;允许踱步构思,不准交头接耳私语。对完以后投入匣中,方可就座。各人交完卷子,由纪录员打开匣子,将卷合并成册交给主考人,以杜绝徇私舞弊。十六个对句中抽出五言句、七言句各三联。六联中得到第一名的,即为下一任候补主考,第二名作为下一任纪录员。每人有两联没被录用的要罚二十文钱,仅被录用一联的减罚十文钱,超过对答时限的加倍处罚。一场下来,主考可得一百多文钱。一天可考十余场,积累的上千文钱,作为酒钱已相当丰盛充足了。唯独商量照顾,让芸作为“官员子弟”应试的官卷,不占考对名额,只准坐在旁边构思。
杨补凡为我们夫妇画了一幅戴花小像,神情惟妙惟肖。夜间月色俱佳,兰影照在粉墙上,别有雅趣兴致。王星澜醉后萌发雅兴说:“杨补凡能为你写真,我能为你画花图影。”我笑着说:“花影能象人影么?” 王星澜便拿白纸挂在墙上,对着兰花影,蘸墨时浓时淡画起来。日间拿出来观看,虽然不成画图,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对此珍爱如宝,各人都在上面题咏。
苏州城有南园、北园二处,油菜花开时我们要去游玩欢聚。苦于附近没有酒家饮店,只好携带食品盒而去。对花冷饮,极无趣味。有的商量在就近寻找饮酒地方,有的建议看完花返回来饮酒,但是都觉得不如对着花趁热饮酒痛快。大家商量未定,芸则笑着说:“明日只要各自掏出买酒钱,我自会挑着炉火过来的。”大家也都笑着说:“可以!”
朋友们走后,我问:“你果然自己挑着炉火去么?”芸说:“不是的,妾看见市场上有卖馄饨的,他们都挑着锅碗、炉火,无不齐全,咱们为何不雇佣他们去?妾先将烹调的菜肴准备周全,到了油菜地后再下锅,这样趁热喝茶、吃酒菜,不是都可以方便了?”我说:“酒菜固然是方便了,可煮茶却缺少烹煮的工具呢!”芸说:“带一个砂罐去,用铁叉串在罐的把柄上,拿去锅后悬挂炉灶上,加柴火煎茶不是也方便了?”我鼓掌称好。
街头有个姓鲍的人,靠卖馄饨为业,我们用一百钱雇佣他,约定明日午后在油菜地见面,姓鲍的答应了。第二天,看花者都到齐了,我将事情缘由告诉了他们,大家都表示叹服。饭后共同赶去,并带上坐垫,在南园选择柳荫下团团围坐。先是烹茶,喝完之后再暖酒做菜。当时风和日丽,遍地油菜花一片金黄,看花者青衫红袖,行走于田间小路上;蜂蝶乱飞,令人不饮自醉。继而酒肴皆熟,大家便坐地大嚼起来。顷刻,杯盘狼藉,各位都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要落山时,我又想吃粥了,姓鲍的立即去买米来煮,吃饱了才回去。此时,芸问各位:“今日之游,都快乐么?”大家都说:“今天如没有夫人献计献策出力,就达不到这种快乐开心的效果!”事后,大家都笑着分散了。
贫居之士的起居衣食,以及房舍内器皿,适宜勤俭而雅洁,这就叫作“就事论事”。我喜欢小饮小吃,不喜欢多用菜肴。芸就为我布置了一个梅花盒:用二寸大的白瓷碟六个,中间放一个,外边放五个。梅花盒涂上油漆,形状象朵梅花。底部有凹棱,盖子上有把柄如花蒂。放在案头犹如一朵梅花覆盖在上面。打开再看,里面的菜肴六种颜色,好像放在花瓣中,两三个知己可以随意拿来吃,吃完了再添加。另外再做矮圆盘一个,以便摆放杯、筷、酒壶,移动拾掇起来也极方便,这就是食物省俭的一方面。
我的帽子、袜子都是芸亲手做的。衣服破了,她也是移东补西,必然要求整洁。衣料颜色都取暗淡色的,以免污垢痕迹显露。既可以出门作客,又可居家日常穿着,这又是服饰省俭的一方面。
刚到萧爽楼时,我嫌它太暗了,便用白纸糊在墙上,这才明亮起来。夏季到楼下,见窗户上无栏杆,觉得空洞无遮拦。芸说:“有旧竹帘在,何不用它来代替栏杆?”我问:“用什么方法?” 芸说:“拿几根竹子来熏成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取半帘搭在横竹杆上,垂到下面与桌面取齐;中间竖立短竹杆四根,用麻绳扎紧;然后在半帘搭横竹杆处,寻找黑布条连横竹杆一起裹起来缝好,既可以遮拦装饰,又不会浪费钱呢!”这就是我们“就事论事”的方法之一啊!
夏季荷花初开时,都是夜晚含苞而拂晓开放。芸即用小纱袋包上一点茶叶,放到荷花蕊里。第二天早晨再取出茶来,用天泉水(雨水)来烹煮沏泡,茶水的清香味道真是绝佳!

原文 《浮生六记》卷三 坎坷记愁
沈复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待。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办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调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口:“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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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浮生六记》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的坎坷到底是怎么来的呢?世上往往都说是怪自己招灾作孽的,而我却不是这样的。我对人多情谊、重承诺,可是反而因此受到了连累。何况我父亲又慷慨豪侠,急人所难,成人之事,常常帮助别家的女儿婚嫁,资助抚育别家的儿子;挥金如土为他人,做的好事屈指难数。而我们夫妻居家过日子偶尔有所需要,则不免要拿物品去典当作抵押。起初移东补西瞎凑付,继而左支右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谚语说得好“当家过日子和应酬人情,没有钱是绝对不行的。”起先,我们只是被外边的小人议论,后来渐渐也遭到同堂兄弟们的讥笑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真是千古至上的格言啊!
我虽然居长而排行老三,所以家里上下都称呼芸为“三娘”,后来又忽然改叫她“三太太”了。(典故:凡士夫妻年未三十即呼太太,前辈未有此,大可笑也!)开始还戏言称呼,接着便成了习惯了,甚至连尊卑长幼也都以“三太太”称呼她。这些都是家庭内部矛盾发生变故的关键呀!
乾隆乙巳(1785年),我随从服侍父亲到了海宁县馆舍。家里寄来的家书中,芸都附夹着她的小信函来。我父亲说:“你媳妇既然能动笔墨,以后你母亲的来信,可以吩咐她为其代笔。”可是后来家庭偶尔出现了些闲言碎语,我母亲即怀疑是芸在信上叙述不当,因此就不再让她代笔了。不久,父亲见信上不是她的笔迹,则对我问:“你媳妇是不是生病了?”我便去信询问情况,可也没有得到芸回答。日子久了,我父亲便发怒说:“我看你媳妇是不值得代笔啦!”
等我回到家探问情况之后,才知道芸受了委屈。我本想用宛转的语言为她申辩,可是芸急忙说:“我宁可遭受公公的责备,也不愿与婆婆失欢。”因此,此事终究没有自我表白,也没把事情始末解释清楚。
庚戍之春(1790年),我又跟随父亲到了江苏扬州邗江。官幕中有个同事叫俞孚亭,带着眷属住在这里。有一天我父亲对他说:“为人一生的辛苦,常在客居异地他乡之中。我想寻找一个能服侍起居的人,然而始终得不到。你们小字辈如能体量我的意思,应当在家乡帮我找一个熟悉乡音庶语的人来。” 俞孚亭将此事转告了我,我就写了封密信给芸,请她为媒物色,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姓姚的女子。芸对此事能否成功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敢马上禀告我母亲。等姓姚的女子来了后,便故意托词说是邻家女过来游戏的。等父亲命令我接她去官署后,芸又托言说这女子是父亲本来就合意的人。我母亲见了说:“这邻家女是过来游戏的,为什么会娶她?”为此,芸就失爱、得罪婆婆了。
壬子春(1792年)我在江苏仪征县私塾从学,父亲患病于邗江。我去探望他,结果自己也生病了,我弟弟启堂也跟过来服侍。这时芸来信说:“弟弟启堂曾向邻家妇女借贷,并请我担保。现在人家来追索欠债,非常焦急。”我马上询问弟弟,他反而认为是嫂子多管闲事。我立即在信上说:“我们父子俩都病了,无钱偿还,等弟弟回去后自行筹办了结罢了!”
过了几天我已经病愈,仍回到仪征县了。结果芸还寄信到邗江,父亲拆开信一看,信上又说起弟弟启堂向邻家妇女借贷欠债的事。并且又说:“令堂老人(婆婆、公公)的病,都是姓姚的女子引起的。老人病愈后,应当秘密吩咐姓姚的女子托言思念家乡,再胡乱叫她父母到扬州来接回去算了,这也是彼此推卸责任的计策。”父亲看了信后怒火冲天,急忙询问弟弟欠债的事,弟弟却回答说是不知道。父亲即来信告诫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反而诽谤小叔子,甚至信上称婆婆为‘令堂’,称公公为‘老人’,有悖礼节而荒谬!我已经派专人带信回苏州,斥责驱逐她出去。你若是稍有点人心,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见了信后,好像晴天霹雳一声响,马上写信表示认罪。同时也急忙寻找骡马返回苏州,生怕芸会寻短见。到家后赶快述说了缘由经过,这时家人也拿着驱逐信来到了,信中依次指责芸的多种过失,言辞非常激厉。芸哭着说:“妾固然不应该妄言胡说,但是公公也应该饶恕儿媳妇的无知呀!”过了几天,父亲又有亲笔来信说:“我不会做的太过分,你带着你媳妇到别处去居住吧!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免得我生气也就知足了。”因此,我只好与芸寄居在她娘家,而芸因为她母亲亡故和弟弟出走在外,所以也不愿长住在她们的家族中。幸亏朋友鲁半舫闻讯后可怜我们,招呼我们夫妻俩住到他家的萧爽楼中。
过了两年后,我父亲才渐渐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和缘由。当时恰好我从广东岭南回来,父亲自己来到萧爽楼,对芸问:“以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何还不搬回家去?”我们夫妻俩欣然答应,仍然回到故居旧宅,终于与家人骨肉团圆了。岂料,此时又冒出了憨园女这么个孽障啊!
当初芸患有咯血的毛病,也就是由于她弟弟出走和她母亲因思念儿子得病去世,才悲伤过度而落下此病。自从认识憨园女,她一年多未发过病。我刚刚有幸为她得到良药,而憨园女却被有势力强人夺去。人家许以千金聘礼,并且许诺赡养其母,佳人已属于有战功的番将了。我听了并不敢说,等芸去探知后,回来哭着对我说:“当初真没料到憨园女如此薄情啊!”我说:“还是你自己太痴情了,她们这种圈子里的人,哪能有什么感情?何况这种贪图享受锦衣玉食的女人,未必能甘心作个荆钗布裙。与其说是后悔,倒不如没办成为好!”因此,我再三抚慰她,可惜芸终于因为受到愚弄而忍恨,致使咯血病又大发起来。每天卧在散乱的床上,药物医治也难愈。时而发作时而好转,落得骨瘦体弱。没过几年,欠下的新愁旧恨帐与日俱增。时下众人也议论四起,亲老们又以她和娼妓憨园女结拜姐妹为事端,更加憎恶她。我则尽量从中调停中立,然而这里已不能使人再生存下去的环境了。
我和芸共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叫青君,时年十四岁,很爱读书,而且智能贤惠,艰苦朴素,常变卖银钗、典当衣物。儿子叫逢森,时年十二岁,正在读书。我连年没有书馆,只开设了一个书画铺子在门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艰难度日。隆冬没有皮衣御寒,也挺身而过。青君因衣衫单薄而发冷颤栗,可她还强说不怕寒冷。于是,芸偶尔能支撑起床,但是为了节约拘俭,而发誓不再花费医药钱了。
这时,正好我的朋友周春煦从郡王府归来,他要请人绣一部《心经》。芸考虑绣《心经》既可以消灾降福,而且刺绣的工钱又不低,她竟然为人刺绣起来。可是周春煦又匆匆忙忙急于赶回去,不能久等,芸便赶了十天时间为他刺绣成了。然而由于体弱急促劳累,致使她腰酸头晕发作起来。岂知芸这个薄命者,怎么连这有善心的佛爷也不能对她发发慈悲呢?
刺绣《心经》完毕,芸的病情加重了,呼汤唤水都厌恶得咽不下去。这时,有个山西人租赁了房屋住在我的画铺旁边,主要以发放高利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所以认识了。不久,另一个友人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并且乞求我来担保,我觉得盛情难却就答应了。可是想不到这个友人竟然携带钱财逃到远方去了。事后,山西人唯独拿我这个担保人是问,经常来饶口舌索债。起初我只好以笔墨纸画作抵押,后来渐渐却没有东西偿还了。年底,他又跑到我父亲门口咆哮讨债,父亲听见了对我呵斥说:“我们家属衣冠之家,你为什么会欠这种小人的债?”正在我辩解的时候,恰好芸幼年的结拜姐姐华夫人得知芸生病,专门派人来探望。结果我父母误认为是憨园女派来的人,因此更加发怒地说:“你媳妇不守闺训,与娼妓结拜姐妹;你也不思上进,无原则地与小人滥交往。若是将你置于死地,我又情有不忍。现在姑且宽限你三日内迅速搬出去自谋生计,迟了就按忤逆和不孝父母之罪论处!”
芸听了哭着对我说:“父亲如此发怒,都是我的罪孽。要是我死了你离开,你必然不忍心;我留下来你再离开,你又舍不得。我看还不如秘密把华氏家人叫来,我勉强起来问问她。”因此我让女儿青君扶她到门外,叫华家人来问:“是你母亲特地派你来的,还是你过路走便道而来的?”对方说:“我母亲久闻你卧病在床,她本想自己来探望,但是从未登门,所以不敢造次轻率前来。临走时母亲嘱咐说,倘若夫人不嫌乡间居室简陋,不妨到乡下来调养一下,实现你们幼年时在灯下说过的话。”(注:当初芸和华氏姐姐幼年共同灯下刺绣时,曾经一块患过疾病,并发过以后要互相扶持的誓言。)因此芸嘱咐说:“麻烦你赶快回去禀告你母亲,让她隔两天后秘密派小船过来。” 华家人走后,芸对我说:“结拜姐姐华夫人与我情同骨肉,你要是肯到她家去,不妨一块去吧!但是若把儿女都带去也不方便,而留下来连累家人又不行。咱们要走,两天内必须将两个孩子先安顿好。”
当时我有个表兄叫王荩臣,他儿子叫王韫石。表兄曾经表示愿意招我女儿青君作儿媳妇。芸便说:“我听说王韫石这儿郎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坐吃山空的人,而且他父亲又没有多少家业可守。但是幸亏他家是个诗礼之家,并且又是独生子,我看许配给他也是可以的。”因此我对王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情谊,你要娶青君去作儿媳妇,应该说不会不答应。但是形势所迫,想等长大了再嫁过去恐怕不行。我们夫妇要到锡山华家去,你可禀告堂上大人,先将我女儿当作童养媳如何?” 王荩臣随口答应了。我的儿子逢森,也托朋友夏揖山推荐去学习做生意。
安顿完了,华氏家人的小船刚好到了。这天正是嘉庆庚申(1800年)腊月廿五日。芸说:“这样孤独出门,不仅招惹邻里笑话,而且欠下那个山西人的债还没有个着落,恐怕他也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呢!我看要走就在明天早晨五更时悄悄离去为好。”我问:“你正在病中,能顶得住拂晓的风寒么?”芸说:“死生有命,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因此我即禀告了父亲,他也毅然答应了。
当夜,我先将半担行李挑下船,再叫儿子逢森先睡觉,女儿青君哭着坐在旁边。芸对她嘱咐说:“你妈命苦,又加上痴情,所以才遭遇如此的颠沛流离。幸亏你爸待我深情厚谊,此去也没有什么顾虑了。隔二三年,我们必然会相见团圆的。你到了王家后,必须力尽妇道,千万别落到你妈这种地步。你公公、婆婆得到你这样的儿媳妇,感到有幸,也必然会善意对待你。我留下箱柜里的杂物,都交代你带去。你弟弟年幼,所以没让他知道我这次去的地方。临走时我会托言说是出去就医,过些日子再回来。等我走远了,再告诉他实情,然后再去报告祖父就行了。”
这时有个老太婆(就是前卷说到租赁她家房屋,消夏度假的那个地方的善良老妪)愿意送我们到乡下去。她陪在旁边,擦拭着眼泪哭泣不止。天将近五更了,我们共同热粥吃着。芸强装着笑脸说:“过去为了一碗粥而欢聚,如今为了一碗粥而分散,要是当作传奇,真可叫作《吃粥记》了。”此刻儿子逢森听到了,急忙爬起来呻吟问:“母亲,你这是要干什么?”芸说:“我要出门就医。”儿子又问:“怎么起这么早?” 芸说:“因为路太远,你与姐姐安心在家,不要讨祖母的嫌。我与你爸一块去,过几日就回来。”
鸡唱三遍,芸含泪扶着老妪开后门刚要出去,儿子逢森忽然大哭着说:“啊,我母亲不会再回来了啊!” 女儿青君害怕惊动别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安慰着。此刻我与芸寸肠已断,无言以对,只是阻止他不要哭而已。女儿青君关闭门后,芸走出小巷十余步,已经疲惫得走不动了。我叫老妪提着灯笼,自己背起芸而行走。快要走到停船处时,差一点给巡逻者抓住。幸亏老妪把芸当作女儿,把我当作女婿,而且船上的人都是华氏家的人,听到声音后过来接应扶下船。解缆开船后,芸开始放声痛哭起来。想不到这次出行,已成为儿女与母亲永远的诀别啦!
结拜姐姐华夫人家名气较大,居住在无锡东面的高山中,面临群山,以农事为业,她们为人朴实坦诚。当天下午到了她家,华夫人已靠在门口等待,并且带着两个小女子来到船上,双方相见非常高兴。她们把芸扶上岸,又殷勤款待。邻里妇幼老少都闹哄哄地跑进来,围着芸看起来。有的来问好,有的表示怜惜,大家交头接耳,传出嘈杂声音。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象是陶渊明说的‘渔夫进入桃花渊’了!” 华夫人却说:“妹妹切莫笑话,乡下人都是这么少见多怪呢!”自此,我们在这里平安度日了。
隔两旬到元宵节,芸渐渐能站起来走步了。当夜在打麦场上看舞龙灯,她的神色也慢慢恢复元气,我便放心了,因此私下对她说:“我们居住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想换个地方住,又缺少钱财,你看怎么办?”芸说:“我也在打算呢,你姐夫范惠来目前正在靖江盐业公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借了人家的十两银子,还债时不够数,我曾经典当一个银钗帮他凑足,你还记得不?”我说:“已经忘记了。” 芸说:“听说这里离靖江不远,你为何不去一趟让他回报一下?”我便按她的意见去办了。
当时天气还较暖和,正是辛酉(1801年)正月十六日,穿着织绒袍和哔叽马褂还觉得热。当晚在锡山旅馆,租了条被子过夜。早晨起来乘船去江阴,一路上顶风冒雨奔波。夜里到了江阴口,此刻又忽然觉得春寒刺骨。想沽酒御寒,可惜口袋里钱快用完了,犹豫不决,即打算脱下衬衣来典当换钱渡江。到了十九日北风更加猛烈,大雪浓厚,自己不禁惨然落下泪水。暗自计算住房和渡江费用不足,所以不敢再饮酒了。
正在我心寒体颤之间,忽然看见一个穿着草鞋、披戴蓑笠的老头,挽着个黄包袱走进小旅店。他不停地用眼光打量我,我也看他好像是认识人,因此问道:“老人家,你不是泰州姓曹的人么?”老头回答说:“是啊,当年要不是沈公子救了我,恐怕我早就死在沟壑里了。如今我女儿平安无恙,她还时时念叨你的恩情公德呢!没想到今天在此与你相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逗留?”
说起这个姓曹的老头,还是我当初在泰州官幕从业时认识的。那时,他家里贫穷,有个女儿颇有姿色,已经许配女婿。可是有势力的人却因为放债要谋取他女儿,致使诉讼公堂打起官司。我当时从中调解保护,使他女儿仍归原来的女婿。后来曹老头进县府公门当了差役,便向我叩头表示感谢,因此认识的。我将自己出门投亲,途中遇到大风雪的经历告诉了他,曹老头说:“等明天天晴了,我会顺路护送你!”接着,他又出钱沽酒,热情款待我。
二十日拂晓晨钟初响,就听到江边呼唤过渡的声音。我惊慌地爬起来叫曹老头赶快走,他却说:“不用急,等吃饱饭再上船。”他先替我偿还了房饭钱,又拉我去吃饭饮酒。由于我连日逗留,急着渡江,所以吃不下东西,只勉强咽下两个芝麻饼。登船后江风如箭,四肢发颤。曹老头说:“听说江阴有个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妻子要雇此船去处理丧事,所以必须等她来了才开始渡江呢。”为此,我象一棵空心枯木一样忍着寒冷,一直等到中午才解缆。到了靖江,已经是傍晚夕烟四合了。曹老头问我:“靖江这里共有两处公堂,你要访问的人是住在城内,还是住在城外?”我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我也实在不知他在城内、在城外。” 曹老头说:“既然这样就别走了,先住一宿,等明天再去探访吧?”
进了旅馆,发现鞋袜已经被淤泥湿透了,因此用柴火来烘烤它。并且马马虎虎吃点饭,甚至因过度疲劳而酣睡起来。次日早晨起来一看:啊!袜子却被火烧了半截。曹老头又代我偿还了房饭钱。我寻访到城中,姐夫范惠来还没有起床。他听说我来了,便披衣而出。见到我这个凄惨样子,他惊慌地问:“小舅子,你怎么狼狈到这种地步了?”
我说:“你暂且别多问,有银子求你借二两来,先还给陪送我的这个老头。”姐夫范惠来拿出两个番银(外国银币)给我,我就还给曹老头。可是他拒绝不受,最后只拿了一圆而去。随后我将途中遭受的艰难情况,以及此次的来意告诉了他。姐夫说:“小舅子是最亲近的亲属,即使没有过去欠下的债务,我也应当竭尽全力资助你。不过,近来航海盐船刚被盗,现在正在盘点清账。我不能挪用公款多赠送你,先勉强凑上番银二十圆,以偿还我欠下的旧债,怎么样?”我本来就没有过高的要求,就答应了。后来我留下来住了两天,天气已转暖,便打算回家去。
廿五日我仍回到华家住宅,芸急忙问:“你在途中遇到大雪了吧?”我便将苦楚告诉了她。芸惨然说:“下雪时,我还以为你已到达靖江了呢!没想到你还逗留在江口。幸亏遇到曹老头帮助,而绝处逢生,这也真可谓‘吉利人有天相助’哪!”
过了几天,我收到女儿青君来信说,儿子逢森已由夏揖山推荐到小店去了。王荩臣也请示了我父亲,选择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过去,儿女们的事情就这样草草了之。但是眼看着骨肉分离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觉得凄惨伤心啊!
二月初,风和日丽,我用靖江姐夫偿还的银两简单准备了行李,要去邗江盐署访问故人胡肯堂。并由他管理税务的衙门招入到局内从事,代管笔墨记录,身心稍微安定下来。第二年(1802年)八月,我接到芸来信说:“我的病已经痊愈,唯独觉得寄食于非亲非故的朋友家里,终非长久之计。我也愿意来邗江,看看平山的名胜景观。”我便在邗江租赁了两间房子。自从华夫人接芸过来,她曾经赠送给我们一个叫阿双的女奴,帮助管理炊事家务。现在要带她去邗江,又与她订下他年结为邻居之约。
十月,平山阴冷,只等待春游。满指望散心调养护理后,计划不久与儿女骨肉重圆,可是不满一个月,管理税务的衙门忽然裁减十五六个人员。我虽然算是友中之友,可是也下岗闲散无事可做了。芸则千方百计地为我筹划,强装笑脸抚慰,没有一点埋怨责怪的意思。到癸亥仲春(1803年),芸的咯血病又突发了,我想再到靖江去找姐夫范惠来呼唤求救。芸则说:“求亲戚还不如求朋友。”我说:“此话虽有理,但是眼前的朋友再关切也帮不了忙。因为他们现在都下岗闲散着,自顾自己找不到职业而犯愁。” 芸便说:“那好吧,幸亏天气已暖和,去靖江途中可能不会有风雪忧虑了,愿你早去早回,不要挂念我的病。如果你身体不安康,我的罪孽更重呢!”
当时我的薪水已经不发放了,无钱再乘车马,便假装雇乘骡马出行,以骗取芸的安心。实际上我是口袋里装着干烧饼,徒步边走边吃的。我向东南方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八九十里路,四处都没有见村落。夜里一更多,只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眼前仅找到一个土地庙,约五尺高,环绕短墙外围种着松柏。因此我向土地神叩头祈祷说:“苏州沈复投亲到此地迷路,想借神庙住一宿,请土地神爷可怜可怜,保佑我!”于是,我移动门前的小石头香炉在旁边,以身体硬挤进去试探一下,里面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我就用风帽反过来挡住脸面,将半个身子坐在庙里,再圈起两膝露在外面。闭目静听,微风萧萧。由于两脚疲乏,精神困倦,所以昏沉沉睡过去。
到醒来时,东方已白,短墙外忽然听见有脚步和说话声。我急忙探头一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这里。我便向他们问路,他们说:“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隔十里路一个土墩。走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剩下都是宽阔平坦的路了。”
我又返回来将小石头香炉移到原处,再向土地神叩头作谢而行。过了泰兴,即有小车可坐了。下午,到了靖江盐署,我递上名帖要求见我姐夫范惠来。过了良久,守门人出来说:“范爷因公到常州去了!”我观察他的说话神色,好像是在故意推托,便问:“他何日才能回来?”对方说:“不知道!”我说:“哪怕他去一年,我也将等待他!” 守门人理解我的意思,又私下问:“你是范爷的嫡亲小舅子吧?”我说:“如果不是嫡亲小舅子,我还不会在此等待他呢!” 守门人便说:“好吧,那就当作女方家人的待遇等待吧!”过了三天,姐夫范惠来回到靖江,告诉我说共挪用廿五两银子给我。
我雇乘骡子急忙返回来,发现芸的容貌变得凄惨,并且不停地喘息和哭泣着。她见我回来,突然说:“你知道昨天中午小女奴阿双,卷席逃跑了吧?我请人到处搜寻也没找到。丢失了东西是小事,可是阿双是她母亲临走时再三交代托付的。现在她逃跑了,中间又有大江阻挡,寻找她非常忧虑。倘若是她母亲故意藏匿起来图谋敲诈,那将怎么办?而且哪有脸面再见我华氏姐姐?”我说:“先别急,你考虑的也太深了。他们要是图谋敲诈,应当去找富裕的人家,而我们夫妻俩只是肩膀上挑着一张嘴,敲诈什么?何况带她来了半年,给她衣食,从未稍有指责打骂,邻里也都知道。纯粹是这小女奴丧尽天良,趁机偷偷逃跑的。华家姐姐赠送这种行为不轨的人,她自己已经没面子见你了,你怎么反说没有脸再见她呢?今天我们应该当面报告县衙门立案,以杜绝后患就是了。”
芸听了我的话,心情稍微放松了。然而从此她常常在梦中呓语呼叫:“阿双逃跑了!”或是“憨园女为何欺负我?”病情也加重了。我想去找医生为她诊治,芸却阻止说:“我的病都是因我母亲去世和弟弟出走不归,才悲伤过度造成的。后来为了情感和激愤,平时又过于多虑。满指望努力做个好媳妇,可是终不能实现,以致于头眩心悸,多种疾病一起发作起来。所谓病入膏肓,哪怕再好的医生也没办法医治,请不要再作无效的破费了。回忆起我跟了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错爱和百般体恤关照,始终没有把我当作顽劣女人休弃丢开。此生能有你这样知心知己的郎君作丈夫,这辈子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和遗憾的了!譬如:咱们以布衣取暖、以菜饭充饥,夫妻和睦相处的气氛。特别是带我游玩泉石、沧浪亭、萧爽楼等景观风光,简直成了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而真正的神仙,又有几辈子才能修到这种福地缘分?本来象我这种无名之辈,怎么敢指望着去当神仙呢!所以说,强行求取的事物,必然会触犯上天的忌讳。也就是说对爱情的过于沉溺,就会被情魔扰乱身心、造成恶果。总之,都是因为你对我太多情了,妾也怪自己此生太薄命。”接着,她又呜咽着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我俩中道相离,忽然就此永别,我不能终身为你侍奉箕帚洒扫庭除,也看不到儿子逢森娶亲结婚了,对此我心里始终觉得耿耿于怀。”说完,她的眼泪象珍珠一般流了下来。
我勉强安慰她说:“你患病八年,恢恢欲绝已经有多次了,今天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伤心断肠的话来了?”芸说:“连日来,我梦见我父母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便感觉忽上忽下,好像在云雾中游荡。大概是魂魄已经离开,而只剩下躯体了吧?”我说:“这是因为精神没有收回来的原因,以后服用滋补药剂静心加以调养,自然能痊愈的。”芸又抽泣哽咽着说:“我要是稍有一线生机希望,也绝对不敢让你听这惊心动魄的话。如今,通往阴间的路已经临近我了,如果现在还不说,恐怕没有时间再对你说了。你得不到父母的垂爱而颠沛流离,都是因为我造成的缘故。我死后,父母的爱心自然会挽回,你也可以免除牵连。堂上大人岁数高了,你应该早些回家去。如果没有能力把我的遗骨带回去,不妨暂时在此停柩待葬,等待将来再另安排。祝愿你另外续配一个德貌兼备的女子,以侍奉父母双亲和抚养遗留下的儿子,这样我也可以瞑目了。”说到这里,我们俩痛肠欲裂,不禁惨然悲痛地大哭起来。我说:“如果你中道舍下我,我绝没有再续婚之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 典故:唐代元稹《离思》诗句,是说曾见过大海的人,其他的水很难看上眼;见过巫山的云彩,其他的云雾就不值得看了。)
芸拉着我的手还想说话,可是仅断断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突然,她发出喘息声,紧闭着嘴,瞪起两眼紧紧看着我。我千呼万唤,她也不能出声,而腮边痛苦的泪水,却在慢慢地流淌着。接着,喘息声渐渐微弱,泪水渐渐流干。她的魂灵已经缥缈离去,至此竟然永远长逝诀别了!此刻,正是嘉庆癸亥(1803年)三月三十日。我孑然独身,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啊,绵绵此恨,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我承奉朋友胡肯堂资助的十两银子,将室中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一空,亲自为芸办理了入殓丧事。啊!芸虽然是个女流,可她却具有男子的襟怀才识啊!自从她嫁到我家后,我曾经为衣食整天东奔西走,炊饮生活十分困难,可她都能迁就而毫不介意。在家居住时,唯独能以文字辨析而已。生命结束于疾病和颠簸流离中,含恨而死,到底是谁导致她落到如此结果?是我有负于我的闺中良友,又有什么能超过这个道理?奉劝世间夫妇:彼此双方固然不可反目为仇,但也不可过于恩爱情笃。古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象我这种情况,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啊!(注意:沈复闭口不谈封建制度和世俗礼教的枷锁迫害,这是受历史条件局限的。而且自愧自责的观点,也是唯心、片面、狭隘的。他本身维护了封建制度,结果必然会自吞恶果!——译者注)
到了回煞日期,风俗习惯传说是当日死者的灵魂必然随凶煞返舍而归。因此房中的铺设都要如生前一样,而且需要铺生前的旧衣服在床上,放旧鞋子在床下,以等待死者灵魂归来瞻顾。吴地人相传这叫作“收眼光”;请道士作法场,先召魂于床上,而后遣出,叫作“接青”。按邗江的风俗习惯,要摆设酒肴于死者的室内,一家人都走出去,叫作“避青”。以往有的因为回避,而常有被人偷窃东西的事件发生。到了芸的“避青”日期,房东因为同居而出去回避了,邻居嘱咐我也要摆设酒肴而远避。我本来就期望着芸的魂灵回来见一面,姑且没有答应。而同乡张禹门却规劝我说:“因邪入邪,应该相信有这回事,可不要待在家里尝试啊!”
我说:“我所以不回避而等待她,正是相信她有回来这回事啊!”
张禹门说:“回煞时触犯凶煞,不利于活人。你夫人即使灵魂回来,也是已有阴间和阳间区别,恐怕你想见到的她的灵魂,也不会真有形体能接见到。活人应该回避,不去触犯死者灵魂的锋芒。”
但是我还是痴心不改,强对他说:“死生由命,你要是真的关心我,过来陪伴我怎么样?”张禹门说:“我只能在门外守候,你要是发现异常情况,叫我一声就行了。”
我便点灯进入室内,见铺设还如芸生前的一样,而她的声音和容貌却永远见不到了,不禁伤心流泪起来。此刻我只怕泪眼模糊,失去与芸相见的机会,只好忍着泪、睁着眼,坐在床上等待。同时再抚摸着她留下来的旧衣服,感觉香味色泽犹存,又不禁柔肠寸断,冥然昏迷过去。
本来转念等待她灵魂回来,为何竟睡着了?睁开眼向四处观看,只见桌子上双烛青烟荧荧闪亮,光亮缩小如豆。自己突然毛骨怵然,浑身寒栗起来。因此摩擦着双手和额头,细细观看着:双烛火焰亮光渐渐高起来,约有一尺许,用纸裱糊的顶格几乎被火点燃了。我正借着亮光四处环顾时,光亮忽然又缩小到原来的样子,此时我心头紧张跳动、浑身颤栗着。本想呼叫张禹门进来观看,但是又想到芸的柔弱魂魄,恐怕被阳气逼迫,只好悄悄呼叫着芸的名字,并默默祝祷着她。此刻满屋寂静无声,一无所见,接着烛光又亮起来,却不象刚才那样高了。我这才走出来告诉张禹门,他佩服我的胆子大,岂知我是一时情痴哪!
芸病故后,回忆起宋代“梅妻鹤子”的林逋,我自号称为“梅逸”,权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俗称郝家宝塔。并且买了一棺之地,按她的遗言寄放在这里,然后带着她的灵牌回到家乡。我母亲也为此悲悼,女儿青君和儿子逢森归来,都穿着丧服痛哭起来。而弟弟启堂却进言说:“父亲的怒气还未平息,哥哥应该仍回到扬州去,等父亲回来婉言劝解,然后再去信招呼你回来!”我只好痛哭一场,拜别母亲和告别子女,再次来到扬州靠卖画度日。
从此,我常在芸的墓地上哭泣,形影孤单,极其凄凉。而且偶尔经过故居,也不禁悲伤流泪。到了九九重阳节,别家的坟墓上都是黄色,唯独芸的坟墓是绿色。守坟人说:“这是块风水好的坟地,所以地气旺盛哩!”我暗自祝祷:“秋风已紧,可我身上衣服单薄,芸若是有灵,请保佑我能找到个职业度过残年,以等待家乡的音信。”
过了不久,江都宦客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去帮忙操办事务三个月,因此我才得到御寒的冬衣。代理三个月已经到期,张禹门又邀请我居住到他家里。当时他也失业无职,度日艰难,因此与我商量解决办法。我即拿出攒下的二十两银子给他,并且告诉他说:“这本来是留下来为我护送亡妻灵柩回乡的费用,一旦等到家里有父亲原谅儿媳妇的消息来,到那时再偿还我吧!”因此我在张禹门家度过年岁,早晚都占卜盼望消息,可是家乡一直杳无音信。
到了甲子(1804年)三月,我接到女儿青君的来信,得知我父亲患病。本想马上回苏州去,但是又怕触及家庭旧怨愤,所以没有急于动身。正在犹豫不决之间,又忽然接到女儿的来信,使我悲痛地获悉父亲已经辞世,便觉得刺骨痛心,呼唤青天也来不及了。没空作其他打算,只好连夜往回赶路。回家后在父亲亡灵前叩头,哀号流泪。——啊呀,父亲一生辛苦,奔波在外,生下我这个不肖儿子,既没有在他身边承欢,又没有为他服侍端汤送药,我的不孝之罪怎么能逃过啊?(注意:沈复这个地主阶级的徒子徒孙,为遮掩罪过,净打自己的嘴巴!——译者注)
我母亲见我在哭泣,即对我问:“你怎么到此时才回来?”我说:“幸亏得到青君的来信哪!”我母亲便把眼睛盯向了弟媳妇,似乎在怪她故意拖延没告诉我,因此对她埋怨起来。我在家里守灵到“七七”结束,无一人把家事相告,或是为丧事商量。我自愧做儿子缺少侍奉父母之道,所以也无脸去询问情况。(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译者注)
有一天,忽然有个讨债的人登门来饶舌叫唤,我出去应付说:“欠债不还固然应当催要,可是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乘势凶狠地来追讨,未免过于心急了!”他们其中一人私下对我说:“我们都是有人招呼才过来的,你暂先躲避出去,我们应该向招呼我们来的人讨还欠债。”我说:“如果是我欠债,必然由我来偿还,你们先赶快回去吧!”他们唯唯诺诺离去。
因此,我叫弟弟启堂出来,对他说:“哥哥虽然不肖,可也并未作恶多端。如果说因为我过继给堂伯为后嗣,现在为父亲服丧应降低为一年。(注:儿子要为父母服丧三年,过继给他人的嗣子可降为一年。)可是我从来没有因过继而拿人家一点财产。这次回来奔丧,本想为了尽人情之道,哪里是为了来争夺遗产哪?大丈夫以自立自强为贵,我既然是一人回来,仍旧以一人出去呢!”说完,我返身回屋里,不禁痛哭起来。随后,我向母亲叩头辞别,又去告诉女儿青君,说是我要到深山里去求助神仙赤松子(神农时的雨师),去度过世外风雨无阻的飘荡日子。
女儿青君正在劝阻间,朋友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寻着我的踪迹来到了。他们大声规劝我说:“家庭到了这种地步,固然值得发怒。但是足下的父亲死了而留下母亲,妻子死了而儿子未到成年,你竟然这样飘然离家出走,能安下心?”我忙问:“那又怎么办?” 夏淡安说:“奉劝你暂时屈身居住在我的寒舍内,听说石琢堂在官府中有请假回乡探亲的来信,你何不等他回来后去拜见求助?他必然会帮助你安排个职位的。”
我说:“治丧不满一百天,我还有老母亲在家,恐怕多有不便。”
夏揖山说:“我们兄弟二人特意来邀请你,也是家里老人的意思啊!足下如果执意不从,我看西边有个寺庙,里面的老僧方丈与我善于交往,你到寺庙中设榻先住下来,怎么样?”我就答应了。
女儿青君说:“祖父遗留的房产,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你既然分毫不取,难道连自己的铺盖行李也舍得留下来?等我去拿来,直接送到寺庙里父亲的住处就是了。”因此,我除了带上行李之外,又得到父亲遗留下来图书、砚台、笔墨等物品。
寺庙僧人将我安置在大悲阁里。此阁面向南,东面设一个神象,西面一间房子开了一个窗户,紧对着佛龛。本来这是供佛事用斋食之地,我即设榻于其中。临门有个关帝塑像提刀站立,极其庄严威武。院中有一棵老银杏树,有三人合抱之粗,树荫覆盖整个阁院,夜间风吹如怒吼。夏揖山常常带些酒果过来与我对酌小饮,他对我说:“足下一人住在这里,深夜睡不着时,不会觉得害怕、恐怖吧?”我说:“本人一生坦直,胸无私心杂念,有什么可怕的?”
居住了几日,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通宵达旦足下了三十余天。当时我担心银杏树枝会折断压塌房梁,结果靠我默默祈祷求神保佑,竟然安然无恙。而外边的房子墙壁却倒塌不知其数,近处田地的庄稼都被淹没。我则与僧人平安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开始转晴了。夏揖山的父亲要去崇明岛做一笔生意,叫我陪同一块去。结果靠帮他代笔记录账目,而挣了二十两银子。回来之后,正值我父亲将要安葬,弟弟启堂便叫我儿子逢森对我说:“叔叔因为安葬费用不足,想叫您掏出二十两银子来。”我打算把口袋里的银子全都交给他,而夏揖山却不答应。结果,他自己好心帮助我出了一半的银两。我便带着女儿先到了墓地,安葬后仍回到大悲阁
九月底,夏揖山有片田地在东海永泰沙,又叫我陪同去收租息。结果忙碌了两个月,归来时已是残冬了。我又移居到他家的“雪鸿草堂”虚度岁月。夏氏兄弟对我这么好,真算得上是异姓骨肉情谊了啊!
乙丑(1805年)七月,石琢堂从京城回到老家。他名韫玉,字执如,与我是幼年的朋友。他于乾隆庚戌(1790年)到重庆作了太守,在白莲教动乱中戎马三年,立下了丰功伟绩。他回来双方见面后非常高兴。转眼间到了九九重阳节,他带着眷属又要去重庆赴任,并且邀请我一块去。我便去叩别母亲,可是她却住在我九妹家里,因为我父亲的故居已属于他人了。母亲嘱咐说:“你弟弟启堂不可依赖,要重振家风和名声,全指望你了!” 儿子逢森将我送到半路上,忽然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我嘱咐他不要送了,赶快回去。
船出了京口,石琢堂有个旧朋友王惕夫举人,在淮扬盐业公署任职,我们绕道前去会晤他。我也一块跟去,顺路又一次看望了芸的坟地。后来又坐船逆流而上,一路游览了山水名胜。到了湖北荆州,石琢堂又半路上接到升任潼关观察官的命令。他将我和他的眷属留下,暂时安排住在荆州,他一人减轻负担去了重庆,再经过成都过栈道去上任。
丙寅(1806年)二月,我与他的眷属才开始由水路赶去。到了樊城后登上陆地,路途遥远花费大,车重人多,累死马匹,折断车轮,备尝辛苦。到了潼关才三个月,石琢堂又升任山东省司法长官。他两袖清风,眷属又不能陪同而去,只好让眷属暂住在潼关书院,十月底他才派官员来接家属。官员来时,还带来了我女儿青君的来信。打开信件一看,骇然获悉我儿子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回忆起以前流着泪为我送行的儿子,真想不到这会是我们父子俩永远的诀别哪!——啊呀,芸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又得不到衍生续嗣了!
石琢堂听了,也为此感慨长叹。后来,他又赠送给我一个小妾,重新进入春梦。从此世事纷纷乱乱,又不知梦醒何时哪!

原文 《浮生六记》卷四 浪游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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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面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宇,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交卷。

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入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宫舍。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宇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木盍)。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木盍)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木盍)相随,瞩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木盍)矣。”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加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曰:“肥者有福相。”余曰:“马亏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涌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木盍)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鱼便)鱼设也。”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末几,急挽出水,已有(鱼便)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口迷)”,“(口迷)”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日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舟娄)”,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统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面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窦边,果已肩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杯,抚慰之。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小静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来之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几,月落霜寒,兴圃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忆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在辕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及出见,知余愁苦,概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裁!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屉廊、采香径诸胜,面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现梅。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国》十二册。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时初红,烂如桃李。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渭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亦必大施觞政。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宇,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阴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观也!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乘骑至华阴庙。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处。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拍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旁有古树三栋,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译文 《浮生六记》卷四 浪游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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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审美式情感阅读 《浮生六记》是明末清初的一部自传体小说。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书中记叙的是三白夫妇日常的家居生活和各地的浪游见闻。全书情感真挚,素有“幽芳凄艳,读之心醉”之评语。鉴于《浮生六记》的后二记《中山记历》和《养生之道》为民国时期人伪作,所以在下文的论述中,笔者只就《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这四记进行审美阅读
一、悲情与宗教

在小说的开篇,三白有云:“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三白在经历了人间的生离死别,风霜雪剑后,万事释然于胸,然而对往事的记忆却也越发强烈,美好与不堪,幸福与凄楚,种种情感纠结于心中,即使“不思量”却也“自难忘”。因而,三白有“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的切肤之痛。按说,《闺房记乐》无论从文题本身来看,还是着眼于文中所记乐事,都应该是充满了人性的温情和夫妇间的默契和谐的美满,然而,在三白写来,却是淡淡笑痕下的“满纸辛酸泪”,笔者所体会到的是三白的爱与恨的交结:对自由、美满的两性生活的爱;对生活的无奈,命运无常的恨。
三白的多情、落拓,芸娘的聪慧、才情,既造就了三白、芸娘,却也毁灭了他们自身。他们自身的美好放在他们所生活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的渺小懦弱,三白、芸娘的生命之美丽终究穿不透社会伦理道德厚重的法衣。例如: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娘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娘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曰:“何处去?”私心忒忒……
这一段语言文字绘声绘色,书中人物宛如就活在读者眼前。在三白和芸娘的身上我们同时看到,那无时不在的对爱、生命幸福的本能追求和根深蒂固地缚在他们身上的“礼法”的冲突与交融。可以说,三白、芸娘的性情既是他们幸福的源泉,也是他们生命不幸的源泉,幸与不幸,皆系于“真性情”。
在叙述闺房之乐,重温旧事时,笔触点处,随喜随悲,世事的无常和三白的感悟,恰似三白的悠悠诉说。如:
1.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2.七月望……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3.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情痴,果邀神鉴耶?
以上几处记叙,可以看出此时在沈复的思想中已经有了很多宗教成分,尤其可见的是佛教思想的渗透与流露。明清时代,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已经走向通俗化,走进了下层市民的日常生活中,作为幕僚、商人的沈复,佛教经义中“空”的玄理和“中道”的修行之法成为他的思想慰藉和心灵寄托。著名才子金圣叹曾把庄周思想、佛教经义结合起来,对《水浒》故事做了总括式的评价与认识。他认为一切都是虚无,既然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虚无,又何从著书,又何从批书呢?金圣叹这样解释:“嗟呼!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又何以为活也。”显然,金圣叹与沈复在著书目的上颇有相似之处:沈复并不是一个职业文人,只是因为自己生命的艰难历程而体悟到了“生死迅疾,人命无常”,进入到了佛教常言的“悟”境,将自己的人生经历自自然然地写出来,一字一句,几乎很难见到人工雕琢的痕迹。
佛教的诸多派别中,有主张“中观”之说。认为只有中观之道才是至上之境界。而所谓“中观”即主张不偏不倚,不即不离,一种精神上的“临界”状态,佛所主张的不悲不喜,不嗔不怒的情的境界,也就是达到了“中观”境界了。三白在书中有“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此言似乎是劝世人不可用情太浓。其实是三白历经无常的命运所体悟到的天命的调和之道。三白所有的所求而不得的人性的美好需求转化为精神的宁静,凄婉又似乎淡然物外。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回看往事烟尘,平添无限凄凉。从三白身上,读到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高贵与伟大。法国著名数学家兼思想家布雷兹·帕斯卡尔有一段著名的话:“人类只是一棵芦苇。原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但那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用不着全宇宙武装起来把人类轧碎了;一股气流,一滴流水足以灭亡他。然而,即使宇宙轧碎他,他也比灭亡他的宇宙更其高贵,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死亡,知道宇宙的优势,而宇宙什么都不知道。”
三白正是封建社会中的一棵芦苇,脆弱不堪封建宗法与礼法的重击,但他的高贵恰恰在于他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存在于《浮生六记》中。他没有依附于任何一种封建社会制度,所以他没有求取功名以得到社会的政治认可,他畅游在自己情感的理想世界中,与芸娘一起成为明清文学中一对美丽的并蒂花。

二、闲情中的不堪

《闲情记趣》是《浮生六记》的第二卷,在仅存的四卷中,此卷内容最为简短。在“记趣”中,三白首先认识到自己的一种亲身体验:美好的事物终究不会长久,不是人为地遭人嫉妒而遭到被毁灭的命运,就是冥冥中的天意的嫉妒也竟不能够容忍。如卷中三白记叙的一件花事: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按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日,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兰,虽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死。
再如卷中另外一件典型的事情:三白与芸娘执著于生活的情趣,苦心经营花盆屏架,放置于堂中,曾博得两人展眉而笑,然而怜爱赏惜之际,“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碎之”,三白叹云:“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洒泪。
这两件事情,无论是人为的破坏还是天意的忌妒,都宣泄出一种“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美好终究只是转瞬即逝的无可奈何。于是,三白试图用那些表面和谐的闲情逸致来消解现实生活世界中的不和谐,从而在自己的主观精神领域里人为地用语言文字建立起一种平衡:用审美愉悦的方式去缓解人生存在的痛苦,以避免纵欲狂欢的情感发泄。

三、悲剧中的壮美

《浮生六记》四卷中,情感最为悲凄的即《坎坷记愁》,卷首,有这么一段叙述: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这一段文字,字字有如血泪,悲愤之气现于纸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曾引用尼采的话,以说明自己对文学的见解:“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如果说《闺房记乐》《闲情记趣》还能够给读者一种自由的精神、平等的婚姻、美好的生命等审美享受,那么《坎坷记愁》里的审美阅读体验则只有:悲、愤、痛楚。
此卷中,所有的生命的闪光点全部暗淡了。芸娘作为一个才女、贤淑的妇人,却终究由于“衅起家庭”被迫离开夫家家族。甚至于到生命临终,芸娘的身份仍然是一个“弃妇”的身份。“衅起家庭最可怜,暮巢飞燕影凄然,呼灯黑夜开门去,玉树枝头泣杜鹃。”三白丧妻,亡子,遭友人诬,且父亲临终之际,犹困顿于外,为生计辗转流离他乡,背上了不孝之罪名。
但是,正如是苦难而不是幸福造就了人类,幸福只是苦难的间歇和偶尔停步一样,《坎坷记愁》造就了沈复,毁灭了沈复看似平静的理智。作者非常强烈地营造出来一种悲剧美。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行为,没有什么伟大而崇高的悲剧精神,也没有充满矛盾的悲剧性格,只是到处可见的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琐碎所造成的悲剧。
三白和芸娘都具有善良的品德和行为,也具有作为一个普通人最起码的生活的合理要求。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下,这些却被无情的社会现实所击倒,这是悲剧美生发的最根本原因。在三白和芸娘的身上,无疑他们具有的“善”冲击而且消解了社会所要求他们的“道”,三白,个性落拓不羁,追求爱情幸福、自由、平等,与朋友之交多情重诺,爽直,为了追求“善”的最高境界,竟然陪伴着芸娘一起离开家族,漂泊异乡。三白是否真正能够抛弃“道”而在心中安然地追求“善”了呢?因此,三白陷入了一种“两难的选择”之中,从而倍受着比单纯地违背“道”更为痛苦的煎熬。如卷中一段文字记录如下: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嘿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在“道”与“善”之间,三白选择了“善”,与芸娘一起离开了家族。此时,人性的本能情感追求与道德伦理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反过来,如果三白选择“道”而放弃了芸娘,弃二人的夫妻感情于不顾,那样势必也是令三白更是痛不欲生。这不仅是三白一个人的两难选择,其实很多时候也是整个人类一直处于的一种两难选择境遇。犹如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样,人类总是在徒劳地做出努力的选择,而其实无论如何抉择,我们都得做出牺牲:不是放弃善,就是妨碍道;不是放弃这一方,就是放弃另一方。所以,不仅仅是三白,其实整个人类都在经受着“选择”的苦痛,正如西西弗斯的劳作一样,永远地没有尽头……
三白是个悲剧人物。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在《坎坷记愁》中,他没有以自身的苦难,以自身理想毁灭的结局唤起他人的生存努力和生存价值感,相反,因为他的多愁、多情的性情,在个人徘徊缠绵于心中怨愁之余,三白写下了很多愤激之语句。例如,芸娘病死他乡,三白幸福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倒了以后,在万分悲痛之余,他记叙道: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四、山水中的寄情

从《坎坷记愁》的血泪中走出来,迎面而来的是三白的一段叫人心思之神往之的《浪游记快》,似乎文章一改了《坎坷记愁》里的悲苦之气。经历了《坎坷记愁》的苦之煎熬,三白的《浪游记快》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一种对自己精神的抚慰,是一种痛苦的畅快宣泄,经过了人生生离死别,丧妻亡子之痛,三白退回到自身的精神世界里去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庇佑。本来,山山水水的大自然是人类直接的生活之外的一切,是人的日常生活中包含不多的内容。寄情于山水的写意生活是超越于生活之上或者生活之外的产物,人类只有舍弃或者否定原来的生活或现实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才能进入山水的境界。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人类如果在自然山水中寻求和谐,那么就意味着人类自己自身生活的某种不和谐,一种否定生活的状态就出现了。
这种寄情于山水自然,忘我地对生活,对生命快乐的追求,使得人类对自己的痛苦可以暂时忘却。幸福与痛苦原本就是生命之花的两朵并蒂花,人类感受到生命之愁苦,生命之烦琐,生命之无奈,却永远不会为之所拘束,正如书中三白在记一次快游后叹道:乃愁苦之中之快游也。
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小人物,三白是无能为力为自己个人的幸福,积极、自由、主动地采取什么有效行动的,所以,他转头移情于自然山水之中,愉悦乎性情,陶陶然暂忘人生琐碎与失意,这未尝不是一种美好的生命形式。

五、结语

以上,笔者尝试着以读者主体的身份阐述了《浮生六记》前四卷的审美体验,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联邦德国出现了一种文学审美思潮——接受美学。这种思潮的重要方法论意义在于:鲜明地标出审美主体是艺术审美价值得以实现的唯一途径,而接受主体的特征表明接受不是对作品“原意”的追索或还原,而是主体的理解、阐释过程,是主体自身独特存在方式的体现。即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的各种感官去看、去听、去触摸,去体验审美主体,通过作品与作者的“对话”是富于个性化的,对于其他欣赏者来说不具备必然性和普遍性。
整部《浮生六记》中,三白的情感一直表现的是对人生的执著和生命的肯定。这种生命的意识渊源于中国人个体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传统心态。在《浮生六记》中,三白把全部身心都投入了对生命的体验之中:生命的魅力,生命的快乐,生命的起伏,生命的忧伤,生命的节奏,生命的短暂……种种体验纠缠在一起,并且互相融贯着,三白的真实的生命体验显示了中国美感体验的最强音,表达出了中国人的最高的理想人格:一个对人生持有明慧悟性的达观和放浪的人;一个永远置身于审美环境中而不旁逸斜出的人,他不去占有,但却不会忘却欣赏,并不创造却善于发现,人生的每一瞬间,他都不难从中寻觅到耐人寻味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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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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