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傅晓红,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进入《钟山》杂志社,历任编辑、编辑部主任、副主编、执行副主编。现任江苏省作协创研室主任。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人物传记《冰心》等。编发的作品曾获全国百年潮报告文学一等奖、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等。     山大王
     部队要派人去川东填防,有同乡来找沈从文,问他有个去四川的名额,文件收发员,月薪九元,愿不愿意干?还告诉他,若愿意去,由他来同参谋处商调,将来回湘时再回原处,毫不费事。
     听说可以去四川,沈从文又激动又高兴。他想,当初当补充兵时,若是跟着部队开到四川,没有留守,自己的骨头早就腐烂了。这命,就好像是捡来的,这次就是被子弹打死了,也不碍事。另外,他一直有个心愿,想看看巫峡。沈从文的两个朋友,从书上知道了巫峡的名字后,徒步从宜昌沿江上重庆。他们回来后眉飞色舞地跟沈从文说起巫峡的高、大、险,那种种趣味,实在让沈从文神往倾心。他心想只要去了四川,再去巫峡就方便多了。
     沈从文立即答应了同乡,不管给多少钱,不管什么位置,都愿意去。三天后,他便随着人马上路了。
     沈从文新的职务是机要文件收发员。临动身时每人可以向军需处支领一月薪水。拿到了九元钱,沈从文买了一双丝袜,半斤冰糖,其余的钱都扎在背包里。当时天气很热,还用不上棉被,为方便行军,沈从文把两条旧棉絮送了人,背上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上路了。这全部财产是:旧棉袄一件,旧夹袄一件,手巾一条,夹裤一条,袜子一双,鞋子一双,白布单衣裤一套。再有的就是:《云麾碑》、《圣教序》、《兰亭序》、《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这些碑帖比他的衣裤值钱得多。
     湘、黔、川三个省份的接壤处,实在有许多秀丽的自然风光,沈从文一边跟着大部队行军,一边欣赏大自然的奇观。一次渡筏,青青的毛竹扎成的竹筏,在静静的溪水中游动,两岸是夹竹林高山,让人感到无比的幽静,十年后,这极其鲜明的印象和感觉还留在沈从文的记忆中,他把这感觉写进了小说《边城》中。
     有个叫棉花岭的地方,上三十二里,下三十五里,这个山坡把部队折磨了一整天。可是分段分层慢慢爬上这样一个高坡,从岭头朝下望去,云雾缥缈,无数小山包在薄纱中若隐若现,那似若仙境的画面,十多年后仍然让沈从文神往激动。
     在四川边境路过一个贸易集场,据说旺季这儿每次都有五千头牛马的交易。还经过一个古寺院,看见十来株六个人也抱不拢的古松树。寺中南边有一个白骨塔,塔顶形似穹庐,用刻满了佛像的石头砌成。塔底有一圆坑,呈锅底状,里面人骨零乱,据称有千百具,有些腕骨上还套着麻花绞银镯,可谁也不敢去取它。听寺僧说,前一年闹神兵,一城人都死了,半年后才将人骨收拢来,三年后再焚化。真让人叹怜。
     每日晚上落店,人多铺少,兵士们都养成了一条长凳当床睡的习惯。沈从文一连三天都在长凳上睡觉,从没半夜掉下地来。他不但在凳子上睡,还能在方桌上睡。如果连一张板凳也弄不着,他们就睡在屋外的稻草上,望着夜空上的流星飞落,进入梦乡。
     部队在龙潭驻扎了下来。这是个富庶地区,市面不大,但商店整齐,有邮局、旅馆,还是桐油、花纱杂物的交易集散地。
     龙潭有一个远近百里有名的龙洞,洞深得有半里路,高有数十丈。洞中流出一股泉水,长年不断,寒冷彻骨,部队到达时正值6月,可兵士们没有一人敢去洗手洗脚,因为一碰此冰水,骨关节就会疼痛麻木,失去知觉。沈从文却很喜爱到龙洞来,每天必来一回,在洞中的大石板上坐上半天,听洞水漱石的声音,吹凉风解暑气,很后用一个大葫芦贮满了泉水回去,款待同事和朋友们。
     那地方还有小河,沈从文也喜欢到河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船夫们背着纤绳,身体几乎贴在河滩的石头上,“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默默地注视着船夫们的一举一动,船拉上滩后,船夫们伏身在河里喝水,坐在石头上用手拭汗……这一切照例能让沈从文感动得厉害。
     平时的公务并不多,收到外来的文件,在簿籍上照款式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收;发出去也同样记上一笔。沈从文保管着七本册子,一本是来往总账,六本是分记录。这些册子每天晚上九点,必须送到参谋长房内,好转呈司令官检查。
     沈从文每月可得九块钱薪金,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沈从文也不知如何花费,一发钱不是邀朋友们上街到面馆吃面,就是被朋友借用完,他自己从不知道缝制点衣服。身上只有一件衣。换洗时,若天气好,一会儿就晒干了;若天下雨,照规矩是不能赤膊去吃饭的,他只好老老实实饿一顿。
     在进川部队里当差弁的,共有十二人。沈从文与他们都混熟了,彼此关系都很好。不过对那个当差弁头目的刘云亭,沈从文却特别感兴趣。
     刘云亭有二十八岁了,原来是个土匪,真正的山大王。用自己的两只手打死过两百多人,还曾经有过十七位押寨夫人。这个山大王身材矮小,浑身黝黑,除了一双放光的眼睛外,任你怎么估也估不出他有多少勇气和精力,可沈从文知道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前一年在辰州河边,寒冬腊月天,有人说:“谁敢现在下水,谁就是不要命了。”
     山大王什么话也不说,脱光了身子,扑通一声跳下河去,在冰凉刺骨的水里游了近一个小时。上岸后走到那人跟前:
     “一个男人的命被这点水就会要去了吗?”
     如果有人诉苦说自己赌牌被骗把荷包掏光了,他听了一句话不说,一会儿就会找到作弊者,把钱要回来,然后将钱一把掼到受骗者面前,又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
     山大王曾经被司令官救过一次命,于是他不再做山大王了,心甘情愿地在司令官身边做了一名亲信,侍候司令官就像忠实的奴仆。
     沈从文与山大王隔壁住着,山大王经常走到他房间来与他谈天。渐渐地,沈从文知道了他的许多故事,山大王原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只知道老老实实地种地,怕事又怕官。谁知竟被军队抓了起来,当成土匪,押去枪毙。还算他命大,临死前居然逃脱了。后又被人拉上山落了草。
    
     “很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一课古怪的学程。从他口上知道烧房子、杀人、强奸妇女,种种犯罪的记录;且从他那种爽直说明中了解到那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我从他那儿明白所谓罪恶,且知道这些罪恶如何为社会所不容,却也如何培养着这个坚实强悍的灵魂。我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在用人生为题材的各种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如何离奇,如何炫目。”(沈从文《从文自传》)
    
     山大王还会唱点旧戏,画几笔兰草。每次跟沈从文聊天聊倦了,就会跳到桌上去演唱《夺三关》与《杀四门》,他的武把子显然比笔杆子当行得多。
     一次吃饭时,有人告诉说,河对面的庙里,川军押着一位女匪首,一个出了名的美人,十八岁就做了女土匪头子。被抓住后,川军的年轻军官都为她倾倒、发疯。有两个小军官居然为她大打出手丢了性命。解到旅部后,大小军官都想占她便宜,可谁也得不到她。听到这个消息,沈从文那颗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好奇的心又骚动了起来,他很想去看看那个女土匪。于是就说笑话,说谁能带他去看看,他就请谁喝一斤酒。话说完了也就忘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山大王突然来找沈从文:
     “兄弟,跟我去一个好地方,你就可以看你要看的东西。”
     沈从文还来不及问清楚去什么地方看什么东西,就被山大王一把拉出了营房。
     两人乘小船过河来到了庙里。山大王跟看守庙的一排川军很熟悉,打个招呼就带着沈从文来到后殿的一个院落。只见栅栏的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妇女。
     那妇女正背对着门凑在灯前做针线,山大王走近栅栏说:
     “夭妹,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
     那妇女回过脸来,并站起身向栅栏走来,沈从文大吃一惊,那妇女有张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脸庞算不上什么稀罕美人,但那副匀称的身段,那袅袅走来的步态,沈从文怎么也不能把她和杀人不眨眼的女匪首联系在一起。这女人还戴上了脚镣,但她用布片包好了。走动时并没有声音。她与山大王闲聊了几句,就很着急地问:
     “刘大哥,刘大哥,你不是说那个办法吗?今天已十六了。”
     山大王回答:
     “我知道,今天已十六了。”
     “知道就好。”
     “我也着急,曾去卜了一课,说是月份不吉利,动不得。”
     “呸!”
     沈从文看见那妇人沉下了脸,不再开口说话,灰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里有着几分幽怨,整张脸显得分外凄美。沈从文好奇地注视着她,但也很留心山大王的表情。他看见山大王对那妇人把嘴向他努努。沈从文知道他在这儿妨碍了他们两人的交谈,就赶快说想先回去了。那女人很客气地说:
     “小兄弟,明天再来玩。”
     沈从文点头答应着,山大王便把他送出了门。在庙门口,山大王还悄悄捏了捏沈从文的手。作出有许多秘密以后再告诉他的样子,又转身进去了。
     沈从文那一晚一直睡不着觉,他又想起了过去参加清乡部队所经历过的一切,这个叫夭妹的女人怕也是受了冤枉,被当成土匪关起来的吧?因为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土匪啊。
     第二天吃早饭时,副官处的人议论纷纷,说是女匪首一早已被川军拖出去砍了头。有人还亲眼看到,说她砍头时神态自若,头掉地尸身却还不倒下……沈从文一听这消息,大吃一惊,昨晚还看见她,她还约他今天去玩,怎么就被杀了?他赶紧跑去看,只见夭妹的尸体己被人用白木棺材装殓,停放在路旁,地下有一摊血与一堆纸钱焚烧后的白灰。沈从文心里乱乱的,赶紧去找山大王。只见他躺在床上,两眼定定地望着房梁,一句话不说,脸色好吓人。
     沈从文后来从别人口中才知道整件事的原委。原来这个叫夭妹的女匪首,虽然长得标致,但为人很好毒辣。她早就应该被砍头了,但她还有七十支枪埋在地下,只有她一人知道埋枪的地点,照当时的市价,这批武器将近值一万块钱,是笔很大的数目。因此就把她拘押着,还特别地优待她,想诱骗她说出埋枪的地方。山大王经常去庙里玩,与川军排长很熟,知道了这件事后,就对夭妹说,他自己也有60支枪埋在湖南边境上,并说要想法保她出来,一同把枪挖出来再去山上落草,做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山大王快活下半世。夭妹相信了他,就在沈从文跟山大王去的那天晚上,夭妹以身相许,两人在监狱里作了一夜夫妻。不料被川军看守发现,触犯了当兵的优选忌讳。川军大小军官想占夭妹便宜而不得,现在却被一个外人占了先,众人愤愤不平。一排人上了刺刀守在门边,要与山大王算账。刘云亭不慌不忙,听到川军高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出来时,他紧了紧皮带,拿出两把放着蓝光的小手枪,在手中掂掂,朗朗地说:
     “兄弟们,天上野鸡各处飞,谁捉到手是谁的运气。今天小有冒犯,万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虱,钉尖儿挑眼,不肯高抬贵手,那不要见怪,枪子儿可不认人!”
     川军才知道刘云亭不是个好惹的人,真动起手来,一条命要几条命换。况且他们才一个排,湘军有几个营,到头来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只好让出一条路,眼睁睁地看着刘云亭大摇大摆出了庙门。
     既然奈何不得刘云亭,川军便立即拿夭妹开了刀。
     夭妹死了,山大王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星期,不说话也不吃饭,大家都很怕他也不敢去惹他。七天后,忽然起了床,又和以前一样豪爽了。他跑到沈从文的房间,对沈从文说:
     “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为我而死,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
     沈从文看他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只好握握他的手,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龙潭一住就是半年。去巫峡一时还没有机会,沈从文对龙潭的生活却不满足了。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写字有些长进,每天还是很无聊,除了吃喝,便是看杀人。这时有个机会可以回湖南,沈从文争取到了。就要动身前,刘云亭突然来找他,说自己也要回湖南,已批了假,打算和沈从文一起坐小货船走。
     原来,刘云亭很近与当地的一个洗衣妇相好,想娶她作姨太太。洗衣妇的亲属在司令官出门时拦路告状。回来司令官就对刘云亭说:这事不行,我们在这里是客军,再这样胡闹会影响军队声誉。刘云亭不服,便对别人说:这是我的自由,司令官不许我娶她,我就请长假回湖南,拉队伍上山干老本行去。他果真去请假,司令官略加思索,也就批准了。
     沈从文在自己的护照上加上了刘云亭的名字,两人一起去看了船,盘算着沿途看哪些风景码头,好好玩一玩。就在临走的那天,两人正在收拾行李,有人喊刘云亭去军需处算账,领军饷。刘云亭高高兴兴地走了。
     突然,楼下响起了卫队集合的哨声,值日官连声喊着“备马”。沈从文心中纳闷,照情形好像是要杀人,但杀谁呢?难道有逃兵?他赶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正好看到刘云亭已被剥光衣服,五花大绑地捆着,站在院当中。卫队也已列队站好,准备出发。看样子,刘云亭就要推出去砍头了,沈从文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剥了衣服绑起双手的刘云亭,耸着一副瘦瘦的肩膀,比平时瘦小很多。他向两旁楼上高声喊着:
     “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帮我说句公道话吧。求求司令官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曾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伺候司令太太。大家做做好事说句好话吧。”
     大家互相望着,都不吭声。这时司令官从大堂客厅中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他手里执着一支象牙烟管,很优雅地跟两旁的不错军官们点头打招呼。很后对刘云亭说:
     “刘云亭,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再说什么话丢自己的丑了。我们军队的规矩,做错了事,就应从容去受死,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在四川做客,得人家种种优待,理应格外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这是十分丑恶的行为,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账,暂且不提。谁知你又为非作歹了,想拐骗良家妇女,还想回家上山当土匪,重操旧业,这是一种什么打算!与其放你回乡做坏事,为害乡里,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害。其他的话不要再说了,你的女人和孩子我会照料,你勇敢点做个男人吧。”
     山大王听了司令官的一番话,不再大喊大叫了,他微笑地向两旁的人点点头,显得平静从容多了:
     “好好,司令官,谢谢你老人家几年来的特别照顾。兄弟们,保重,再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压低嗓子说:
     “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
     司令官仿佛听不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去买副好些的棺木。
     山大王一会儿就被拥簇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沈从文在川东认识的这个朋友从此消失了。但山大王鲜明的形象一直留在了沈从文的脑海中。
     沈从文护照上刘云亭的名字,被朱笔涂去了,沈从文带着这本护照,独自经过无数险滩,返回了保靖。
    
    
     师生恋
    
    
     刊物停办了,徐志摩劝他:“还念什么书,去教书算了。”胡适先生当时正担任上海中国公学校长,由徐志摩介绍,胡适同意聘用沈从文为讲师。这不能不说是胡适的开明与胆识。
     次登台讲课的经历,沈从文终身难忘,也成为文坛经年不衰的轶事趣闻。那天,沈从文做了充分的准备,讲课备用的资料足足可以供一小时之用。当他站上了讲台,抬眼一望,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心里陡然一惊。那无数双急切期待的目光,就好像一股股强大灼热的电流,击得他心慌意乱,原先准备好的话语一下子都没了,脑袋“嗡”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像在往深渊坠落,而四周却没有任何可攀援的东西。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他呆呆地站着,不发一言。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同学们交头接耳。很多同学久闻沈从文的大名,读过不少沈从文写湘西蛮荒之地的小说,今天都是来一睹大作家的风采的,却不知他为何不开口说话。
     八分钟,十分钟。沈从文的紧张竟无形地传染开去,一些女同学也替沈从文紧张起来,教室慢慢地倒静了下来。这十分钟的经历,对于沈从文,真是太漫长了,甚至比当年在湘川边境翻越棉花坡还要漫长和艰难,但他终于完成了这次翻越。他开口了,原先准备好的话语就像集聚在闸门口的水,一泻千里,竟然把原先预备的一小时的授课内容,统统倒完了。接下去,又是窘迫,无言。很终,他转身在黑板上写道:“我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下课后,学校里议论纷纷,有人嘲笑说:“沈从文这样的人也来中公上课,半小时讲不出一句话来。”这议论传到了胡适的耳中,胡适却笑笑说:
     “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在选修现代文学的大学一年级学生中,有位美丽端庄的女学生,叫张兆和。张兆和出身名门,曾祖父张树声,是清同治年间李鸿章统领的淮军中的有名将领,曾与太平天国起义军作战,为清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后出任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父亲张武龄继承祖产,受近现代新思潮的影响,投资实业,创办学校,思想开明,凡贫寒人家的孩子上学一律不收学费。张兆和有兄妹十人,她排行第三,当时正十八岁,一直在新式学校读书,既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又是个受“五四”思潮熏陶的新女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沈从文的心里有了这位姑娘。当时的沈从文已有二十七岁了,他从未交过女朋友,也没对哪位异性倾心过。这一次,是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他的心房。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眼前老是晃着张兆和那张美丽微黑的俏脸。可每当他在校园里、教室外碰见张兆和,他又不知对她说些什么好,他实在是个口拙的人。
     他决定用自己的笔,倾诉对张兆和的好感和爱意。写了封情书,接着写第二封、第三封……当张兆和收到了沈从文的情书时,紧张得不知所措,而且起了反感,一个老师,竟给学生写这种东西!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又怕弄得学校里飞短流长,大家面上难看,所以就只当没这件事,听任沈从文一封情书一封情书地寄给她。
     张兆和的不置可否,急坏了沈从文,他希望得到张兆和的明确答复,哪怕是片言只语也行。可张兆和不但没有回应,而且平时还躲着他,尽量避免与沈从文照面。沈从文更烦躁不安,他爱张兆和到了发狂的地步,可现实又使他沮丧到要自杀,以死来解脱烦恼。
     这件事终于在学校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张兆和的一个女友对张兆和说:你赶快去对校长说清楚,不然沈从文自杀了,你要负责的。
     张兆和一听紧张了起来,她带着沈从文给她的一摞情书去找校长胡适,希望胡适能出面制止沈从文继续写情书,她怯怯地对胡适说:
     “校长,你看沈先生,他给我写信,……我还是个学生,这样不好。”
     胡适却微笑着,用一副不必大惊小怪的神气说:
     “他的文章写得很好啊,可以通通信嘛。”
     得不到校长的支持,张兆和只好继续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情书要写你就写,与我无干。
     张兆和的沉默并没有让沈从文知难而退,沈从文那“乡下人”的憨劲与犟劲又上来了,他不屈不挠,继续着这场马拉松式的求爱,一封接一封表白自己情意的信他写了整整四年,一直到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回到了苏州家中。这时的沈从文已在山东青岛大学任教。那年暑假,沈从文做了个很好关键的决定,决定亲自去一趟苏州张兆和家,让她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个决定很终成就了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美好姻缘。
     虽然张兆和从没有回复过沈从文一个字,但那一封接一封滚烫的情书,张兆和还是仔细地读了。沈从文的情书写得真好啊,那些充满感情的文字,那些饱含忧郁的词句,时间长了,全都积淀进了张兆和的心田。哪个少女不怀春?不知不觉张兆和已经习惯了按时接到沈从文的情书,习惯了阅读沈从文向她倾诉的情话。一份连张兆和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感情,已悄悄地在她心里萌芽了。
     1933年夏季的一天,沈从文出现在苏州九如巷3号张家的门口,那次的探访,张兆和的妹妹张充和这样记叙:
    
     我父亲与继母那时住在上海。有一天,九如巷3号的大门堂中,站了个苍白脸戴眼镜羞涩的客人,说是由青岛来的,姓沈,来看张兆和的。家中并没有一人认识他,他来以前,亦并未通知三姐。三姐当时在公园图书馆看书。他以为三姐有意不见他,正在进退无策之际,二姐允和出来了。问清了,原来是沈从文。他曾写了很多信给三姐,大家早都知道。于是二姐便请他到家中坐,说:“三妹看书去了,不久就回来,你进来坐坐等着。”他怎么也不肯,坚持回到已定好房间的中央饭店去了。二姐从小见义勇为,更爱成.人之美,至今仍然如此。等三姐回来,二姐便劝她去看沈二哥。三姐说:“没有的事!去旅馆看他?不去!”二姐又说:“你去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于是三姐到了旅馆,站在门外(据沈二哥的形容),一见到沈二哥便照二姐的吩咐,一字不改的如小学生背书似的:“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你来玩!”背了以后,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于是一同回到家中。
     沈二哥带了一大包礼物送三姐。其中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有托尔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人的著作。这些英译名著,是托巴金选购的。又有一对书夹,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鸟,看来是个贵重东西。后来知道,为了买这些礼品,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三姐觉得礼太重了,退了大部分书,只收下《父与子》与《猎人日记》。来我们家中怎么玩呢?一个写故事的人,无非是听他讲故事。如何款待他,我不记得了。好像是五弟寰和,从他每月两元的零用钱中拿出钱来买瓶汽水,沈二哥大为感动,当下许五弟:“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字样。(张充和《三姐夫沈二哥》)
    
     张兆和家是个有兄弟姐妹十人的大家庭。前四朵是姐妹花。大姐元和,二姐允和,三姐兆和,四姐充和,都是有品有貌的才女,后面六个弟弟。张兆和的母亲去世早,父亲又娶了继母,因为办实业,常住上海。苏州的家中就一帮儿女和保姆。张兆和的父亲思想很好开明,对儿女的教育,是让其自由发展,对儿女婚姻恋爱,更加不干涉。儿女如果告诉他,他就笑嘻嘻地接受,从不去查问对方是干什么的,有多少收入等等,对其门户出身更是没有偏见。有一次,一位邻居派了媒人来向他求大女儿,他哈哈一笑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从此再没有人向张家提亲了,张家的保姆常对外人说:“张家儿女婚姻让他们‘自己’去‘由’,或是‘自己’去‘自’来的。”
     沈从文去过一趟苏州,与张家兄妹都较熟悉了,张兆和收了他的礼物,对他也算有了点反应,沈从文感觉好多了。接下来,他又二赴苏州。
     沈从文二次赴苏州后,便和张兆和一起去了上海,看望张兆和的父亲与继母。这次拜会含有相亲的意思。张兆和的父亲与沈从文很谈得来,彼此心照不宣。其实,在这次赴苏州前,沈从文就写信给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请她征询她父亲的意见,并要求张兆和说:“如果你爸爸同意,请一定让我早些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在得到父亲的意见后,张允和与张兆和姐妹俩,一同去了邮局,分别给沈从文拍发了份电报。张允和在电文中只用了自己名字上的一个字:“允。”而张兆和的电文是这样说的:“乡下人,喝杯甜酒吧。”电报员好奇怪,问张兆和这是什么意思,张兆和不好意思地说:“你甭管,照拍好了。”
     至此,沈从文对张兆和长达四年的马拉松式的追求总算有了圆满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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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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