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怕和爱

王月鹏,1974年出生,山东海阳人。著有散文及思想随笔集《镜像山水》、 《远行之树》、《鹏程》等。现居烟台。  《怀着怕和爱》:“天涯一棵树”,一棵给我慰藉让我激动的树。然而,很少有人在意这样的一棵树,他们更多地沉浸在抵达,“天涯海角”的亢奋里。一棵树作为景观留存下来,这是活着的理由,也许它还算得上幸运。想到了别的更多的树。还有斧头。从靠前棵树挥向很后一棵树,斧头将会见证人类文明的始与终。  《怀着怕和爱》中有相当一部分文本是作者王月鹏与更多很好的作家及其作品的精神对话。那些来自异域空间的精神“流浪者”时常被作者引为同道,川端笔下潺潺流淌的无挂碍的人性之美,尼采思想中熊熊燃烧的不屈服的强力意志,安东尼奥尼镜头里缓慢铺排的复杂的人生面向……这些都成为他精神行旅中弥足珍贵的滋养。      车子在固执地颠簸着。透过车窗,我看到轰鸣的挖掘机,飞扬的尘土,到处都是热闹的施工场面。可以想象,这条宽阔公路很快就会被修好,到时我们可在更短时间内抵达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颠簸在齐国故地的这条山路上,我一直在想着与道路相关的事情。在并不遥远的上个世纪,一个诗人曾经先后写下了《中国的道路呼唤着汽车》和《中国的汽车呼唤着高速公路》两首诗。洋溢在诗行间的激情,曾让初学诗歌写作的我长久地激动。多年后,我开始对所有激动的、抒情的东西产生了一种本能抵触。这世上写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有着诗人情怀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他们凭着满腔的所谓豪情,遇山劈山,见河架桥,把道路修到了任何想去的地方。车辆更是亦步亦趋,雨后春笋似的填满路面。距离在缩短,效率在提高,为什么我们离某种真实却越来越远?
    “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这是比利时诗人维尔哈伦关于道路的预言。他也是一个诗人。他是在卢昂不幸被火车碾死的。他死在了路上。一个死在路上的诗人,我相信他的对于道路的发言。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现实应验了他的预言。在通往城市的路上,大家争相拥挤着。这个事实的另一种说法是,城市在迅速地向乡村“辐射”和“扩张”。乡村究竟是处在主动还是被动的境况,这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乡村正在迅速地被改变。
    我们到一个叫做“和尚房”的古村落。在山的深处,房屋和树木稀稀拉拉地存在着,凌乱中透出一种潜在的秩序。那些房子很少有用混凝土的,大多由石头直接堆砌而成,但结实程度容不得丝毫质疑。我们走进院落,拴在木桩上的黑狗慵懒地翕动眼皮,装作未被惊动的样子。墙角堆满了黑杂木,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漠然地打量着我们。在老人身后,扎着小小红辫的儿童,正在顽皮地蹦跳着。尝一口清冽山泉,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将瓶中的矿泉水倒掉,用空瓶子盛了那泉水。打听几个当地人,这里缘何命名“和尚房”,一律地摇头,一律地满脸茫然。一个如此冷僻的村落,有着如此怪异的名字,居然无人知晓它的来由,这就更是怪异了。我们这一伙从城里远道赶来的人,年长些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慨叹,大约是受了这古村落的触动,心头泛起某些似曾相识的记忆。孩子们则全然地一副懵懂神态,对于城市之外的这些事物,除了新奇和好玩之外,他们再就没有什么别的感觉。至于大人们的那些感慨,看来他们是不能也不愿去理解了。
    车子行出老远,我还不时地回头看那村落。它躲在山的皱纹里,一副很古老很安详的样子。它的古老和安详的样子,让我想了很多。我是山里人,从小在山村长大,后来蜗居到了城里。这么多年来,我无法真正融入城里的生活,但我也清楚,自己是永远也回不到山村了。生活在城乡间隙里的这个人,作为“和尚房”的匆匆游客的这个人,在这里遭遇了难得的慰藉。在齐国故地,在城市的羽翼之下,居然有着这样一个性情的所在,委实是一件让人心动的事情。
    这个叫做“和尚房”的古村落,它的对于等待的耐性,已经远远大于它的行走的速度。这个时代已将它抛在身后。我们是折回来的一群。我们不是为了寻找什么。我们是在缅怀自己。
    想到在别处的那些地方。譬如周庄,一个以古典著称的地方,到处弥漫着浓重的现代商业气息;一个原本宁静的小镇,每天却要承接成群结队、纷至沓来的中外游客。甚至,作为水乡的周庄,它的水也不再明澈……这是我亲见的周庄。这是我曾经日夜惦念的周庄。这份存在的悖谬,大抵应是现代文明很有意味的地方。丝丝缕缕残存的古典气息,像在无奈地挣扎着。我端坐摇船上,听两岸叫卖的呐喊,心中的困惑越来越浓。莫名地,居然开始羡慕那个很初“发现”这里的人,他肯定不是像我、像我们这样的游人。
    在一些原本山清水秀的地方,开始布满纵横交错的索道,还有花花绿绿的游乐设施,也从城里被搬了过来。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不再需要什么翻越与跋涉。距离在缩短,因距离而存在的美感也随之消散。那天在主人的盛情安排下,我乘坐索道离开那个并不算高的山头。滑行途中,我听到声嘶力竭的流行音乐,听到索道金属相互摩擦时的窃窃私语。低头看浅浅河水,有红色的鱼在轻盈游动。我像一只笨重的鸟,被捆绑了翅膀从河面掠过,心一点点地拧紧,直到拧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想到愚公移山。山被铲平,树被砍伐,农田被征用……并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可以弥补。以所谓征服自然的方式彰显人的抱负和力量,结果是亲手将自己一步步逼向无助的境地。当价值建立在一种浑然不觉或自以为是的错误基础之上,对这个价值自身的存在,我们又该做出怎样的价值判断?
    想到精卫填海。精卫的执著,不仅仅是可敬,更是可怕。精卫翻飞的羽翼,承载着人的贪婪目光。
    想到一匹月光下的马。它迅疾地来,又迅疾地去。我看到了它,却无力挽留它。它载着我的目光飞快消逝。它把我的惦念和忏悔拉得好长好长。
    想到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优选看的霜”。他在《洞烛世界的艺术》中引用一位画家的话说:“每年冬天,我都要到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里有全俄国优选看的霜。”优选看的霜。这个微凉的意象,分明是让人感到了一丝温馨。一位生活在齐国故地的友人,曾跟我讲述过她是如何地穿过一片闹市,然后去到那个广场看望一株樱花的事情。她说那个广场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在某个角落里有一株樱花。她一直惦记着那樱花是否开了,每天不去看一看就难以入睡。这种惦念持续了好多日子,直到有樱花枯萎了。
    一朵花从绽放到枯萎,该是一段怎样的路程?
    惦念一朵花的绽放,我们可曾有过这样的回忆?
    我珍视这样的惦念。但我不知该如何地告诉你,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山水,还有这样的我的犹疑和冲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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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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